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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报穰侯,”大将蒙骜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国正监、劳军特使张禄大人。”
魏冄心头蓦然一闪,国正监乃重臣要职,没有他的“举荐”秦王竟能突然任命,分明是朝局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当此之际,进入咸阳才是第一要务。心念及此,魏冄一声冷笑:“好个国正监,如此劳军么?”
“敢问穰侯,私捕特使、铁骑压城、视君命如同儿戏,天下可有如此班师?”对面张禄也是一声冷笑。
“太后有法:国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声色俱厉,“王稽王书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挟秦王乱国,老夫自要紧急还都。”
“穰侯大谬也!”张禄扬鞭又一指,“秦法刻于太庙,悬于国门,几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开释秦王特使,谋逆大罪。”
魏冄面色铁青,向后一挥手:“放了王稽。”转身厉声一喝,“张禄!老夫要还都面君,你敢阻拦,乱国大罪。”
“穰侯差矣!”张禄高声道,“未奉君命,岂能私带铁骑入都?六千铁骑渭桥南扎营,穰侯自可还都面君!”
魏冄气得嘴唇瑟瑟发抖,一时无可奈何,片刻思忖间冷笑道:“好!老夫回头再与你理论。”转身高声下令,“高陵君率铁骑桥南扎营,泾阳君并幕府人马随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终于劈下令旗,率领六千铁骑向身后渭桥退去。魏冄身边只留下了中军幕府护卫并一班司马,加泾阳君护卫随从等,总共大约千余人。
及至高陵君铁骑退过渭水大桥,蒙骜一劈令旗高声一喝:“南门通道开启!”顷刻间车声隆隆马蹄沓沓,兵车刀车骑士俱各两列,一条直通城门的大道豁然眼前。魏冄二话不说,脚下一跺,六马兵车轰隆隆飞驰进城了。
丞相府在王宫正南最宽阔的长阳街东侧,距王宫南门不过两箭之地,原是少有的显赫地段。兵车一路驶来,魏冄却觉今日长阳街大是异常。这长阳街虽无国人商市,高车骏马却是最多,寻常时日无论严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车马与诸般吏员从这里穿梭般进出王宫,一日十二个时辰,绝无车马销声匿迹之时。然则今日,除了漫天飞扬的雪花冰凉扑面,长阳街空旷得深山幽谷一般。透过朦胧雪雾,依稀可见王城南大门也关闭了,灰色的宫城箭楼下两片黑蒙蒙长矛丛林触目惊心。显然,丞相府通向王城的宽阔大道已经被封闭了。刚回到府中,家老便来禀报,说护卫军兵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千人队,府中几位主要属官也好几日不来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听得怒火中烧,已经明白了事态的峻迫,急切间一时无对,只在厅中焦躁转悠。
“穰侯当立即面君,扭转危局!”泾阳君终于第一次开口了。
“不行。”魏冄已经冷静了下来,挥手教一班吏员仆役退下,“嬴稷已经与老夫摆开了架势,胜负不见分晓,他不会出面。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晓得了。”
泾阳君低声道:“我一路想来,那个张禄机断利口,定然是突变主谋。”
“有何手段,说。”魏冄知道泾阳君曾执掌黑冰台,心下顿时一亮。
“除却张禄,釜底抽薪。”
“若行暗杀,须一击成功。否则,连回旋余地也没有。”
“除非张禄当真有上天庇护,否则断无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奇正相辅。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说,联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从容地转悠着,“数十年来,老夫鼎力扶持白起,与之情谊笃厚。白起出面,秦国大军坚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动用大军压我,老夫纵让出些许权力,我等也还是大局底定。你以为如何?”
“大是!”泾阳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担待,举国大军奉若战神。他要面君论理,秦王不见也得见。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随穰侯东讨,有些蹊跷。”
“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笃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纲寿,原是政见不同也。当年胡伤攻赵,白起与老夫亦有歧见,然则并未损及老夫与白起之情谊,至今一样。从秦国大局说,白起历来明白说话,认为老夫与其联手征战最为得力!可是了?”
“有理。”泾阳君急迫道,“事不宜迟,今夜立即两面动手,我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车。”
泾阳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备车出门。驶过空旷的车马场进入长阳街南拐,再过得两条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经有了两三寸厚的积雪,辚辚轺车变得悄无声息,片刻驶到了长阳街南口,却有一队长矛甲士赫然横在当街,喝令轺车退回。魏冄顿时大怒,老夫穰侯开府丞相也,何等鼠辈敢拦截老夫!对面一员带剑将军高声回道,奉命定街,王城外长阳街非国君王书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从轺车站起锵锵抽出腰间古剑:“这是宣太后亲赐王剑,有生杀予夺之权!谁敢拦阻?冲将过去。”
话音未落,对面将军一声大喝,结阵抗车!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飞雪中轰隆隆拉开,一片黑色盾牌矗在鹿砦之后,长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战阵阅历,一看速度阵势,心知这是秦军步战主力锐士,而不是咸阳城防军,此等结阵休说一辆轺车,一辆兵车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顿时心下冰凉,秦军主力入都,非上将军持秦王兵符不能调遣,莫非白起已经被嬴稷拉了过去?抑或连白起兵权也被剥夺了?当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时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脚:“回车!”轺车原地一个转弯折回了丞相府。
此时的武安君府邸一片静谧,唯独书房窗棂的灯光映出白起与范雎的身影。
离宫三日,范雎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谋是“固干削枝,巩固王权”。范雎详尽剖析了秦国变法历史,陈述了“法度以王权最高,王权不行,法度必乱。法度乱,则新法必亡”的法家学说,一针见血地下了断语:以目下四贵分权、政出多门、多头治国的乱象,秦国非但根本无法凝聚国力与赵国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内乱危机。秦昭王固忧国事,但要说内乱危机迫在眉睫,也觉得范雎未免危言耸听,虽则没有明说,但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范雎却看得清楚。范雎见事明快透彻,语气顿时激烈:“纲寿之战若大胜而归,穰侯威势更增,加之其封地由虚变实,顿成尾大不掉,秦王亲政便遥遥无期。纲寿之战若一无所获,穰侯四贵则必然联结武安君固势,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战败罪责。战败不能处罪,实封不能逆转,秦法必然打滑,秦政必然迅速向旧制复辟。如此蜕变,不过十余年,秦国新法则荡然无存。其时,失地民众追念新法,新军将士多为平民子弟,焉能不对贵胄扩地视若仇雠?但有一军不平,上下必然分崩离析。若山东六国趁势而来,秦国岂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为尚不迫在眉睫,无可救药也,范雎自当告辞。”
这番话透彻犀利,秦昭王顿时悚然一身冷汗,一拱手道:“先生之意嬴稷尽知,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才辅弼,等待一个妥当时机。如今有先生,只是选择时机了。”
“目下正是最好时机。范雎唯恐错过,方敢冒昧上书。”
“先生是说,四贵班师之时?”
“正是。”范雎一点头,“纲寿之战,穰侯已败于齐国田单,丧师三万,未得寸土。当此之际,正是罢黜权臣之良机。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犹豫沉吟着,“武安君与穰侯笃厚,穰侯尚有常执兵符,咸阳内史又是高陵君部属,王城只有三千禁军,急切间从何着手?”
“秦王见事差矣!”范雎痛下针砭,“在下闲居咸阳年余,对秦国朝局处处留心,可明白断定:武安君朋而不党,绝以大局为重。穰侯虽握重权,然见事迟滞。其余三君虽各有实职,然则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决断,一切有范雎谋划。冬雷之后,秦王但行朝会亲政。”接着,范雎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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