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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说了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联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皇皇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骤然哽咽起来:“诺!相国好自为之。我见相国,也只此一年也!”说罢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联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公子成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的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个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出乎意料地平静。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也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又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族群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唯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风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寒瘦委靡,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作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踏实,赵雍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持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泪光盈盈,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然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巅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教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
“说,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图谋?”赵雍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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