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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第12页)

赵雍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山一般轰隆倒地了。

行宫总管一声令下,几名内侍将主父抱上竹榻飞快地抬进了行宫。百骑卫队也立即飓风般卷了回去,沙丘行宫的城门隆隆关闭了。

旬日之后,赵雍渐渐醒了过来。时当暮色,秋风打窗,院中落叶的沙沙声听得一清二楚。这般幽静?不对,如何还有马嘶之声?“主父,四邑之兵还围着沙丘宫。”一个侍女轻柔的声音。如何?他们还围着沙丘?赵雍挣扎着要坐起,却被侍女摁住了:“太医说主父血脉虚弱,忌走动。”“太医何在?教他前来说话。”话音未落眼前金星乱飞,倏忽心下一凉,赵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虚弱两个字的味道。“主父,太医他……”侍女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了。“太医如何了?说!老夫不治了么?”赵雍最烦吞吞吐吐。“不。”骤然之间,侍女眼圈红了,“太医已经走了。”“走了,何处去了?”“主父。”侍女颤颤叫得一声,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赵雍心念电闪,猛然翻身坐起:“说!究竟何事?”

侍女断断续续的诉说如同淅沥秋雨弥漫,赵雍的心越来越冰凉了。

原来,杀了赵章之后,赵成的兵马立即四面围困了沙丘宫,断绝了进出沙丘宫的一切路口。但是,赵成的兵马却不进入宫内,只是派人不断在各个宫门路口宣谕:出宫者一律无罪,守宫者举族连坐。旬日之间,宫中官吏骑士内侍侍女纷纷走了,连那些老仆也在家人呼唤下走了。侍女看着苍老的赵雍愣怔的模样,哭得说不下去了:“主父,莫伤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则不会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没走?”仿佛想起了什么,赵雍突然问了一句。美丽丰满的侍女突然脸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始终追随主父的。”“王后?是吴娃要你跟着我?”赵雍惊讶了。侍女点点头:“王后临走前对小女说的。”“你是孟姚亲戚?”赵雍问。“不是。”侍女摇摇头。“孟姚对你有恩?”“没有。”侍女又摇摇头,“王后常说主父英雄,小女也跟着说,王后便问我愿不愿永远跟在主父身边?小女便说愿意,就这样。”赵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点头,“林胡牧羊女,叫岱云子。十二岁那年,邦国许胡人入军做骑士,族人们高兴,族长便选了我等三女献给王宫。”“果然,岱海胡女也。”赵雍轻声叹息,“那两个姐妹如何?”“在赵王宫里。”侍女低声一句,“岱云子是赵王送到主父宫的,她们两个留在了赵王身边呢。”

“大草原多美啊!”赵雍由衷地感喟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苍苍茫茫,遍野牛羊,处处战场。就是在那里,老夫遇上了世间最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没有人说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么?”

“不。”侍女认真地摇摇头,“我答应过王后,不兴反悔的。”

赵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数了?”

“作数。”侍女认真点头,“牧人都这样,说一句算一句,刻在心里。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赵雍喃喃着站了起来,“王室贵胄们有竹片儿。怕人说话不作数,要刻在竹片上。到头来也,该忘的照忘。牧人们没有竹片,只有刻在心里了。当忘之时,却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乱走,快来躺卧着。”侍女过来扶住了赵雍。

赵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云子为行宫密使,立即出宫,赴云中郡大将廉颇处传送密书。”

“主父,岱云子出宫,谁来侍奉你?你一个人不怕么?”侍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赵雍呵呵笑了:“老夫杀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怕谁来?”说罢走到外间大书案前,岱云子连忙过来扶着他席地坐下。赵雍思忖着展开一张羊皮纸,却又突然转身,“岱云子,脱下你贴身衣衫。”岱云子顿时面色绯红,低头一声:“是,小女答应过王后,要给主父的。”说着脱下了那件火红的紧身胡裙,又脱下了贴身的本色苎麻小衣,雪白丰满的乳峰突然颤巍巍贴在了赵雍眼前,“主父,这是你的。”

骤然之间,赵雍老泪纵横,一把扶起了岱云子要跪下去的身躯:“姑娘,你,你是我的女儿!赵国公主!来,坐好了。”说着拿起那件尚留岱云子馨香体温的苎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苎麻衫上写了起来。岱云子大惊失色,哭声道:“主父不要写,疼也!”赵雍呵呵笑着:“疼?为父一生征战,三十六处刀伤在身,从来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声哽咽,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着鲜血淋漓的两行大字,岱云子突然放声大哭,紧紧抱住了赵雍:“主父,我不走。”

“岱云子!你识得字?”赵雍惊讶了。

“王后教的。”岱云子哭着点头,“我不走!不走!”

“识得字便好。来,坐好了,听老父说。”赵雍慈爱地拍着岱云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书,岱云子便是赵国公主。愿做,你就回邯郸王宫。不愿做,你就回大草原。归总老廉颇会安顿好你的,谁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么?”赵雍依旧呵呵地笑着,“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谁来救老父了?呵,对了,这里还得盖一方大印。”

“血书还盖印?”

“憨。”赵雍笑了,“血书可假,这调兵王印可无人能假。你看——”说着在腰间大板带上一摁,一方黄澄澄的大铜印赫然在手,“打开那只铜匣。”岱云子连忙搬过书案边一只扁平的铜匣打开。赵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狠狠地摁在了苎麻衫血书的左下方空白处,“好了,一个时辰后穿上它。”岱云子扑闪着大眼:“血迹渗汗,麻衫要隔层衣裳才好,是么?”

“不。”赵雍轻轻摇手,“定要贴身,万无一失。血迹干过时辰,些许汗水岂能渗开?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来?”

“父亲。”岱云子轻轻一声,泪如泉涌。

赵雍笑了:“乖女儿,弄点吃的,饿了。”

夜半时分岱云子走了。岱云子说,旧人都是夜半出宫的。临走时,岱云子又哭了,说她查勘过府库,只有些许粮肉,吃不到两个月,她不放心。赵雍笑了:“但有两个月,廉颇边军也就到了,放心去。”岱云子趴在地上哭声喊着父亲,接连叩头,终是被赵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萧马鸣与呼啸林涛裹着刁斗声传来,赵雍听得分外清晰。可惜也,这萧萧马鸣阵阵刁斗竟不是他的靖边大军,却是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绞索。细想起来,少年入军便为猛士,十六岁做太子,二十九岁上做了国君,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后十二年几乎全部在马背上征战厮杀,统率大军驰骋疆场。迄至今日,赵雍整整六十岁一个甲子,在大军中几乎浸泡了一生,对军营之声太是熟悉了。他将夜晚军营的茫茫混声叫做营涛,每每大军扎定,他总要在深夜登上营外山头瞭望倾听。辽阔军营的灯火与隐隐混杂的马鸣声帐鼾声巡逻声口令声旗帜声刁斗声随风弥漫四野,总是荡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听营涛之声,他便能对这支大军做出诸多评判了。目下,这行宫外的营涛声虽然与弥漫天地的林涛声交会鼓荡,赵雍还是听得出这四邑之兵的大致状况:东南两面平川沙滩,是铁骑营,西北两面山地松林,是步军营。武安铁骑是赵国精锐之一,那雄骏战马的长夜一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为之振奋。巨桥仓步军是赵国武士的骄傲,那巡营甲士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如同石条夯地,是夜晚军营的独特节拍,行家伏地,一听便知其军战力。可见,赵成调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县散兵。沙丘行宫只有一个百骑队,便加上赵章的六千铁骑,也不当调集如此数万精锐大军应对啊。兵变之要,在于机密快捷。如此大张声势且久围不入,显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则,赵成不怕夜长梦多边军南下?这赵成究竟想做甚?

一颗巨大的流星划过夜空,空旷漆黑的陵园倏忽一亮。

赵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稳操胜券,偏是要在这围困沙丘行宫中一举稳定掌握赵国。看似险棋,实则老到之极。根本之处,公子成有实力,不是寻常宫变,不怕拖。再则,公子成拥立赵王正统,赵国王族不会有反对势力出现。当然,更根本之点,是赵雍连挫赵章阴谋作乱,给了公子成一党以绝好的“定国平乱”口实。最痛心的是,力挽狂澜堪称泰山石敢当的肥义死了,肥义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势,公子成自要明火执仗地昭示赵国朝野:主父昏聩,促成变乱,不堪当国,谁家不服便到沙丘宫理论。尴尬的是,连自己身边的卫士吏员仆从都逃了个精光,连肥义也惨死在自己的错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赵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谁人能说你赵雍还有德望足以当国?

这便是战国了:君王果是英明,举国死心追随;君王若是昏聩,朝野国人但有机会便弃之如履,绝不会因你曾经有过的功勋而生怜悯宽容之心。齐湣王田地被齐人千刀万剐,燕王哙被子之逼迫“禅让”而朝野听之任之,当初都曾经教赵雍心惊肉跳,如何,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聩君王更要狼狈的境地了,当真匪夷所思也!

不。赵雍英雄一世,何能轻易屈从于胁迫之力?赵雍不恋栈贪位,早早就让出了王位。赵雍所想,只是为了赵国强大,只要率领大军开疆拓土,岂有他哉!赵雍纵有错失,何当一帮机谋老朽如此作践?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颇边军到来,老夫廓清朝局,纵死也瞑目了。

空旷得幽谷般的陵园行宫,赵雍开始了艰难的谋生。

岱云子说有两个月的粮食干肉,赵雍一个月吃得精光,还是极为俭省的一日只一顿。岱云子没打过仗,没跟随过赵雍,原是依寻常肚腹忖度的。谁知赵雍却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惊人,寻常间一顿便是半只烤羊一袋马奶子。若遇连日驰骋拼杀,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则一旦扎营开吃,六成熟一只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赵国大军之中,唯大将廉颇之食量堪与赵雍匹敌,军中呼为“一龙一虎”。今日赵雍虽已六旬,犹是虎虎生风之猛,一日只有两鼎舂米干饭,如何能够果腹?一个多月下来,白发苍苍的赵雍形销骨立,直是那寒瘦凛然的一杆白杨,纵是一身紧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荡荡架在肩头,任寒风吹打得啪啪作响。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宫里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赵雍昏迷时被搬运一空了,那些许粮米大约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没有燎炉,没有木炭,高大空旷的行宫冰窟冷窖一般。夜里,赵雍撕扯下几片能搜寻到的帐幔,用火镰击打出火苗焚烧取暖。白日,赵雍缩在山根下枯黄的茅草里晒暖和,手脚活泛了,便在行宫府库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粮囤鼎斛,但能搜得几把灰土夹杂的糙米,便是呵呵长笑,狂乱地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白沫犹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赵雍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杨,在鸟窝里掏出刚刚从蛋壳里伸出头还不会喳喳鸣叫的雏鸟,连鸟蛋一起塞进嘴里,嚼得血水从嘴角汩汩流淌,犹自哈哈大笑。日每如斯,不到一个月,陵园行宫白杨林中的鸟窝已被洗劫一空了。但见白发白须的“老猴子”出来晒太阳,成群的乌鸦鸟雀便绕着他愤怒地聒噪飞旋,老猴子猛然狂笑蹿起,鸦雀们惊恐高飞,盘旋在湛蓝的天空,犹自不依不饶地嘶声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唯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唯有飞檐下的铁马在叮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295年冬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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