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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干的鼠肉,也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干鼠肉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只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是老鼠肉,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之事何干?范雎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宫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做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年余,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轻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入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次日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犯难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正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强权大臣。如今魏齐为秦国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交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对赵国有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则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则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残忍凌辱,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足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拒绝秦国会商交人,赵国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压境要胁迫赵国交人,列国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一句道:“邦交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教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强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当不理睬列国龃龉,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日魏齐逃赵,虞卿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国家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操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足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入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阳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入咸阳,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欢迎。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阳宫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高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量力而为也。”秦昭王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足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交来咸阳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色道:“贵而交友,为贱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交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阳盘桓几日,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派出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交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色,平原君若不在,秦国攻赵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宫禁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宫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身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四野茫茫,哪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日,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高山大水中逍遥隐居了。魏齐立即赞同,虞卿当即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高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吩咐不见。时有魏国老名士侯嬴在侧,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日出城寻觅,斥候报说魏齐已经羞愤自杀,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阳。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满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白起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自是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着上将军白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已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今日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禁泪水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满身鲜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尚值得几个钱,除此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血尿尸身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干树枝生火煮水,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脱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弯刀刮掉浑身三十多处伤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白布从床下绕身而过,将范雎整个身子捆包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得一个时辰,撬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肉汤……
三日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父母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诸般事情。范雎入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父母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恰遇刺客,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日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白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迎。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白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则,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可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书,白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白起如此处置,却也无话可说,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白起秘密计议半日,暮色时分欲回咸阳。正在白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党之地归赵。
范雎、白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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