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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鲁仲连冷冷一笑,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敢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日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茫茫士子一躬,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一时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坚执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又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止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论。”老徐劫不能推脱,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贻笑天下也。”当真终生不论虚学了。
……
这一番故事,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戛然打住,不禁急迫问道:“后来如何?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心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一阵感慨,意犹未尽地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羞煞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苏代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大饮一爵,噔地撂下铜爵,伏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下书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秉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之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像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辚辚隆隆地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眼前俨然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深深一躬道:“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枝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此等怪物便是海药?”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如何?”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渔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这只带毛甲虫如何?”
苏代指点道:“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工夫,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致耽延十年之久,以致樗里子老境维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只怕是不好喝也。”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说罢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根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一股红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骤然断线。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来,敢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
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举起陶杯“吱”的一声吸啜个干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樗里疾飞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苏代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恁多汗水?”
说话之间,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榻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榻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一派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想这坛海药竟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苏代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执手并肩进宫,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匆匆大步地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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