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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代原是邦交纵横人物,对秦国的大变化自然知晓,然而对其中的细致冲突却是不甚了了,如今听甘茂说来,秦国这场内乱竟是惊心动魄,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似乎朦胧地捕捉到一丝亮光。虽则如此,面上浑然无觉,只是深重地叹息了一声:“公之处境,人何以堪?”再没有了下文。
甘茂一阵唏嘘,突然抬头问:“君为达士,听过‘借光’一说么?”
“苏代孤陋,未尝闻也。”
甘茂一抹眼角泪水,微微一笑道:“甘茂昔年居楚。村社一女家贫,无夜织灯光。邻家有富人女,与贫家女同在溪边漂布。贫家女对富人女说:‘我家无钱买烛,而你家烛光有余。你若能分我一丝余光,既助我夜织,又无损你一丝光明,岂非善举?’富人女点头称是,于是两厢得便,富人女成名,贫家女脱困,成一时佳话也。”
“在下愚鲁,愿公点拨。”苏代依然困惑地眨着眼睛。
甘茂心下明白,一咬牙道:“目下甘茂困境,君却如日中天,且必将出使秦国。唯愿君有善举,以余光振甘茂于困窘之地。此中大恩,不能言报。”
苏代目光一闪道:“公如何知我必将出使秦国?”
甘茂笑道:“齐国要灭宋,宋国却亲秦,齐国不通秦国,如何灭得宋国?”
“如此说来,阁下使齐,使命是遏制齐国?”苏代目光骤然凌厉。
甘茂悠然一笑:“名义如此,实则避祸,君当见谅。”
苏代沉吟不语,手中捧着茶盏,眼光只是看着甘茂。默然片刻,甘茂决然道:“君若助我,我必助公!”苏代笑道:“公无余光,何以助我?”甘茂叹息笑道:“虽无余光新织,却有陈年老布,如何?”苏代大笑起身:“好!公且安歇驿馆,过得三两日,夷射自会引公晋见齐王。”甘茂顺势问道:“一介主客吏,竟能越过上卿,直然面君?”苏代一挥手道:“公但在齐,日后自知,何须心急?告辞。”说罢飘然而去。
甘茂难以安枕,在庭院看着天上明月反复转悠。看来,自己日后要做逃国之臣了。虽说此等事自春秋以来屡见不鲜,单是那个犀首,就先后在十多个邦国任职,反倒是名望越来越高。但甘茂明白,大凡如犀首那样的逃国名士,多半是因为大材小用而走,走得理直气壮,自然落下了大才高风之口碑,他国重用也会毫无忌讳。然则,像自己这种做了丞相上将军还要逃国的权臣名士,却是少而又少,战国以来,也只一个吴起而已。但吴起却是一个特例:文可安邦治国,武可开疆拓土,出走楚国依旧是令尹权臣,数年变法使楚国强盛,率军大败中原诸侯而使楚国大出天下。如此千古难逢的大才能臣,纵然逃国,各国也视若珍宝。与吴起相比,自己不值一提,既没有治国业绩,又没有名将战功,凭甚他国要再次重用你?对苏代折节相求,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也。苏代似乎愿意帮他脱困,然看苏代样子,似期待他必须有所回报。甘茂也清楚,苏代此等人物,不是几样珍宝所能回报,他要的是功业襄助。往好处说,他甘茂必须辅助苏代建功立业;往不好处说,他甘茂必须做苏代手中的棋子甚至是工具,听凭他的摆布。拒绝么?自己何处安身?接受么?真是心有不甘……反复琢磨,甘茂还是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囫囵睡到午时,老仆匆匆来到面前道:“禀报家主:诸侯主客夷射留下一书走了。”
“夷射?他来过?如何不叫醒我?”甘茂懵懂间颇见惊讶。
“主客吏不教叫醒家主。这是留书。”老仆是从下蔡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不管甘茂做多大的官教,他只叫甘茂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甘茂一看这个竹管带有“诸侯主客”泥封,认定是官文公事,及至抽出羊皮纸一看,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纸上两行大字是:“孟尝君闻公入齐,欲与公晤面一叙。晚来时分,夷射当接公前往。”甘茂连着在大厅转了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仔细揣摩这件事的意味。
苏秦死后,孟尝君很是被年老昏聩的齐宣王冷落了一阵子,只有回薛邑封地带着一班门客终日狩猎校武。新齐王田地即位后,孟尝君却又成了齐国柱石。中原流传的说法是:这个新齐王雄心勃勃,决意一统天下,是以重新起用孟尝君为丞相总领国政、苏代为上卿主理邦交、田轸为上将军担征战大任,加上新君齐湣王这匹辕马,齐国这驷马战车要踏平天下。
可甘茂断事,历来不看大政征候,而是更重视那些隐秘的背后纠结。秦惠王曾经说他“权谋为体,非正才大道”,所以虽有张仪举荐,甘茂也只做了长史。但不管别人如何品评,甘茂却坚信这些隐秘的利害联结是权力分割之根本。在有心离秦之后,他派出了秘密斥候打探齐国内情,报来的消息说:本来齐国的几个老臣都反对孟尝君为相,理由是孟尝君不善治国理政;可齐湣王秉性武勇刚烈,喜欢交结猛士豪客,更喜名车骏马与美女,与深谙此道的孟尝君意气相投,竟不顾老臣反对,一力起用了孟尝君。
甘茂据此推测:不管真相如何,孟尝君目下都是齐国第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无疑;他与苏秦休戚与共,与苏代自然也必是交谊深厚,此两人同盟,又必是以孟尝君为根基。如此一来,孟尝君的权力只会更加稳固,唯一缺憾是没有军权。而齐国的军权自田忌孙膑之后,历来都是国君亲掌,上将军只是战时带兵打仗而已,对国政的左右没有多大力量。就实而论,孟尝君的权力比齐宣王时大出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孟尝君就是半个齐国。
如此一个孟尝君,为何要在公事法度之外见他?按照齐国法度,使节来往,由执掌邦交的大臣处置,大事不决,可报丞相或国君。苏代目下是邦交大臣,已与自己晤面,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在没有妥当谋划之前,苏代当不会将自己直接推给孟尝君。看境况,只能是夷射报给了孟尝君,而孟尝君自己决意要私下会晤甘茂。
思忖良久,甘茂心中一亮,顿时有了谋划。
屋顶的一抹晚霞刚刚褪去,轺车辚辚驶到了驿馆门前。驿丞大为惊喜,还没进头等庭院,尖亮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孟尝君驷马轺车到!有请特使大人——”甘茂从容含笑,赏赐了驿丞两个金饼,带了两个护卫骑士来到驿馆大门;抬头一看,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停在车马场中央,车厢宽大,伞盖六尺有余,四匹一色的火红色骏马昂首嘶鸣,在暮色中分外鲜亮精神。再看驭手座上,竟是夷射亲自驾车。
见甘茂出门,夷射将轺车一圈,辚辚来到面前拱手道:“小吏夷射,恭迎丞相。”
一看如此车马,如此迎客吏,甘茂便知孟尝君仍然将自己做秦国丞相礼遇,心中一热,面上却只拱手淡淡笑道:“多谢诸侯主客。”向侧门出来的两名护卫骑士一挥手,跨上了宽大舒适的轺车,手扶伞盖,脚下轻轻一点。夷射一抖马缰,四匹火红色骏马同时出蹄,轻盈走马,沓沓马蹄伴着辚辚车轮,平稳得令人心醉。甘茂心中不禁喟然一叹:“大丈夫者,高车骏马也。如此日月,不知能有几多?”
轺车始终行驶在没有车马行人的僻静小巷,拐得几个弯子,进了一条幽深的石板街,来到一座石砌门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没有甲士,也没有车马场,只有一盏无字风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廊下。夷射跳下车拱手道:“丞相请。”便伸手来扶。甘茂自然不会教他扶着,利落下车问了一句:“孟尝君府邸如此简朴?”夷射笑道:“这是孟尝君别居,等闲人来不得也。”
正说话间,门廊下走出一位精瘦黝黑的长袍汉子,向甘茂一拱手道:“贵客请随我来。”夷射道:“丞相请先行,我安置好车马便来。”说罢一圈驷马,轺车辚辚转了回去。甘茂觉得这条小巷总透着一种蹊跷神秘,却也不能出口,跟着长袍汉子进了石门。借着门廊下风灯的微光,绕过一座将门厅视线完全遮挡的巨大影壁,面前豁然开朗。秋月之下,迎面一片粼粼池水,四岸垂柳,中央一座茅亭,不见一座房屋,极是空阔幽静。长袍汉子领着甘茂走下一条深入到水面两丈余的石板阶梯,便见石板梯旁泊着一条悠悠晃荡的独木舟。长袍汉子脚下一点,轻盈飞上了独木舟,回身拱手道:“贵客但请登舟。”甘茂对舟船尚算熟悉,随声看去,那方才还悠悠晃荡的独木舟,此刻纹丝不动地钉在水中,不禁大是惊讶,跨步登舟,脚下如同踩在石板路面。
“壮士好水功!”甘茂不禁由衷赞叹一声。
长袍汉子不说话,竹篙一点,独木舟箭一般向中央茅亭飞去,片刻之间靠上了茅亭下的石板阶梯。甘茂刚刚踏上石板,便听岸上一阵笑声:“远客来矣,维风及雨。”抬头望去,只见石板阶梯顶端站着一人,朦胧月光下宽袍大袖散发无冠,恍若隐士一般。甘茂遥遥拱手一礼:“为君佳宾,忧心悄悄。”岸上人又是一声长吟:“君子之车,驷马猎猎。”甘茂喟然一叹吟诵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话间拾级而上,深深一躬道,“下蔡甘茂,见过孟尝君。”散发大袖者笑道:“丞相纵然有困,田文何敢当此大礼?”如此说法间却只是虚手一扶,竟任甘茂拜了下去。甘茂老实一躬到底,直起身突兀道:“赫赫我车,一月三捷!”对面孟尝君愣怔片刻,方才拱手笑道:“田文得罪了,请公入亭叙谈。”
方才这番对答,是春秋以来名士贵胄应酬与邦交礼仪斡旋中的一种特殊较量,叫做赋诗酬答。究其实,是借着赋诗表明自己的意向并试探对方。春秋之世,赋诗对答的风习很是浓厚,但凡邦交场合或名士贵胄聚宴,都要在涉及正事前的饮酒奏乐中反复酬答,若有一方酬答不得体,赋诗未完便会不欢而散,连涉及正事的机会都没有。所谓赋诗酬答,是以《诗》三百篇为大致底本,先由主人指定宴会乐师奏其中一首,然后自己唱出几句主要歌词,委婉地表达心迹。宾客听了,重新指定乐曲并唱和诗句,委婉表明对主人的回答。当初,晋国的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在逃亡中寻求列国支持。进入秦国后,在秦穆公为重耳举行的接风宴席上,秦穆公先后奏了四曲并亲自唱诗提问。重耳在学问渊博的赵衰指点下,每曲之后唱答的诗篇都恰到好处。秦穆公大是赞赏,非但将女儿嫁给了重耳,且立即派重兵护送重耳回国即位。
进入战国,此等拖沓冗长的曲折酬答几乎完全销声匿迹了。纵是一些特立独行的名士贵胄,也至多只是念诵一两句《诗》表达心曲而已,且未必全部都是《诗》中语句。方才孟尝君与甘茂的几个对答,孟尝君第一诵主句是《诗?小雅》中的《谷风》,隐含的意思是:远方来客啊,像春日的风雨。甘茂酬答的主句是《诗?小雅》中的《出车》,隐含的意思是:做您的佳宾实在惭愧,我有深深的忧虑难以言说。孟尝君第三句是《诗?小雅》中的《采薇》,隐含是:没有觉察啊,君乃风光人物。甘茂酬答的第四句同样是《诗?小雅》的《采薇》,隐含是:我的路途风雨泥泞,忧思重重。最后一句突兀念诵,主句“一月三捷”也是《采薇》名句,隐含是:我有实力,能使君大获成功。正因了这突兀一句,孟尝君才惊讶赔罪,甘茂才获得了眼看就要失去的敬重。
进入茅亭,没有风灯,一片月光遍洒湖中斜照亭下,倒是另一番清幽。甘茂笑道:“素闻孟尝君豪气雄风,不想却有此番雅致,佩服。”孟尝君一指石案两只大爵笑道:“雅致不敢当,此处饮酒方便而已。请。”
甘茂在阔大的石案前席地而坐,只一瞥,见月光阴影里满当当码起了两层红木酒桶,不禁惊讶笑道:“孟尝君果然英雄海量,甘茂难以奉陪也。”孟尝君大笑道:“论酒,你确是没此资格。这些酒桶,是当年我与张仪一夜喝光的,留下,只做个念想了。”说罢喟然一叹,“英雄豪杰如张仪者,此生难求也!”甘茂不禁默然,想那张仪苏秦纵横天下,一个豪饮惊人,一个烈酒不沾,却都一般的英雄气度,无论为敌为友,都与孟尝君这天下第一豪客结下了生死之交。心念及此,甘茂一声感慨长叹:“然也!张仪明与六国为敌,却是邦交无私情,交友不失节,英风凛凛,赢得敌手尊之敬之。此等本领,甘茂实在是望尘莫及也。”
孟尝君笑道:“公有此论,尚算明睿。田文便不计较你这个张仪政敌了,来,先饮一爵!”也不看甘茂,径自汩汩饮尽,酒爵“当”的一声蹾到石案上,收敛了笑容,“公言一月三捷,何以教我?”甘茂放下铜爵拱手道:“锁秦、灭宋、做中原霸主,算得一月三捷否?”孟尝君顿时目光炯炯:“三宗大事,公有长策?”甘茂悠然一笑:“纵有长策,亦无立锥之地,令人汗颜也。”孟尝君爽朗大笑:“公若能一月三捷,何愁一锥之地?”甘茂立即跟上:“天下皆知,孟尝君一诺千金,在下先行谢过。”孟尝君却不笑了:“直面义士,田文自是一诺千金。公为策士,以策换地,却是不同。”甘茂拍案道:“好个以策换地,孟尝君果然爽利。甘茂亦问心无愧了。”说罢从大袖皮袋中拿出一卷羊皮纸递过,“此乃甘茂谋划大要,请君评点。”
孟尝君接过羊皮纸卷,哗地打开,就着月光瞄得片刻,不禁微微一笑:“只是这锁秦一节,还需公拆解一二。”甘茂一听,心知自己的谋划已经得到了孟尝君认可,顿时大感宽慰,站起来舒展一番腰身,在月光下踱步侃侃,备细说明了秦国的朝野情势、权力执掌与目下的种种困境,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以公之见,目下是锁秦良机?”孟尝君径自饮了一爵。
“正是。主少国疑,太后秉政,外戚当国,战国之世未尝闻也!”
“秦国君暗臣弱,良相名将后继无人?”
“正是。”甘茂感慨良多,评点之间激动得有些喘息,“秦王秉性柔弱,魏冄刚愎自用,芈戎嬴显纨绔平庸,樗里疾虽能,也是老迈年高受制于人。大军无名将统帅,唯余白氏一班行伍将领掌兵。宣太后纵然精明强干,无大才股肱支撑,也是徒然。”
“我却听说,白起谋勇兼备,颇有大将之才。公不以为然?”
“白起者,卒伍起家也。”甘茂微微一喘,“其人不读兵书,不拜名师,千夫长擢升前军主将,全然因魏冄一力举荐,并未打过任何大仗,何论兵才?就实说,此等人物战阵杀敌尚可,率数十万大军决战疆场,必是败军之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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