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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已经退到了对面屋顶,看看芈戎未必能战胜嬴壮,将手中令旗一劈,顿时从寝宫庭院飞上了五名铁鹰锐士,踩得屋顶一阵咯吱乱响。魏冄此时是朝政谋划:决斗能杀则杀,决斗不能杀则阵杀,绝不能以迂腐的决斗规矩走了这个大奸元凶。此时,芈戎与嬴壮斗得难分高下。芈戎轻灵,却无法近身致命击刺。嬴壮猛勇力大,却总在致命一击时失之毫厘。
魏冄猛然大喊一声:“太后请回宫!与你无干。”
嬴壮正被不断纵跃的芈戎引到屋檐,闻声不禁回头,芈戎恰好一脚踹到胸前,嬴壮一个踉跄轰然后倒,直挺挺跌落在天井石案上,只听一声沉闷的号叫,没有了声息。
魏冄高声下令:“收拾尸体,撤出寝宫!”
片刻之后,魏冄接到三路捷报:寝宫另外两支老军被两百名埋伏的铁鹰锐士如法炮制,全数活擒;进攻甘茂丞相府与芈戎府邸的嬴显部卒佯攻一时,便与白山的一千铁骑会合,包围了嬴壮府邸,将府中人口全部拘押;甘茂亲自率领一千甲士进入王宫守护,各个要害重地均被看守戒严。
甘茂与魏冄在王宫广场会合,第一句话便是:“嬴壮如何?不能留口!”
魏冄哈哈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来,请丞相验明正身!”
两个士卒抬过一具尸体,甘茂举着火把一端详,长吁一声软倒在地上。
鄜山,洛水东岸山地,战国秦时为雕阴县,在今陕西中部富县地区。
频阳,战国秦县,今陕西中部富平县地区。
五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
苍莽的河西高原上,一支马队飞驰向北,又一次越过了九原,沿着阴山草原向东面的燕国兼程疾进。马队前列一面黑旗大书“秦王特使白”五个大字,旗下一辆虚空的青铜轺车,车旁一员黑色斗篷的年轻大将,正是白起。
一月之前,白起率领五万大军兼程北上离石要塞,准备抵抗赵国的突然袭击。白起对各国战事与领兵将领历来留心,听说赵国是廉颇统兵,直感赵国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试探一番,绝不会贸然行事。白起这种直感的根由在于两个事实:其一是赵国的赵雍刚刚即位三年,正在筹划一场雄心勃勃的变法,此时轻易不会冒险寻衅;其二是两个月前三晋联军在宜阳新败,赵国对秦军战力依旧心怀忌惮。以此推测,很可能是赵国因无法断定秦国内政局势,而对嬴壮虚应故事,派出廉颇为将,更有着另一种意味。
廉颇者,赵国马邑人也。少年从戎,胆气豪壮,每战必鼓勇冲锋,凭着血战之功从卒长一步步地做到了将军。赵肃侯二十年时,廉颇已经是最年轻的赵军大将,成为赵国专门对付匈奴、东胡、林胡的北军的颇具威名的大将。此人多在阴山草原与匈奴骑兵周旋,打仗勇猛顽强。一次带领两千骑兵护送赵国马群南下,不想却被草原深处倏忽杀来抢掠马群的万余骑兵包围。部将皆有惧色,纷纷建言弃马南逃。年轻的廉颇厉声高呼:“军马为国本!弃马逃命,何异叛国?谁敢言走,立斩军前!”将士闻声肃然,同声齐吼:“愿随将军死战报国!”廉颇立即下令将马群赶到最近的山头后面,而后派出飞骑南下搬取救兵,接着以这座月牙形的山包作为依托,将两千精骑分做四队:一队正面在山口迎敌,两队从左右两翼出击,一队在山坡高处相机策应薄弱处。当匈奴骑兵乌云沉雷般隆隆卷来的时候,廉颇振臂高呼:“猛士报国——杀——”散发袒臂身先士卒,亲自率领五百骑士从正面杀出。
匈奴战法简单,刚刚冲进山坳,见三面红色骑兵如漫天红云般掩杀而来,当即惊慌后撤。廉颇立即回军。片刻之后,匈奴大将见赵军沉寂,又派出两千骑兵试探进攻,又被廉颇的三面包抄加压顶一击斩杀大半。匈奴大将虽然惊骇,却也看清了赵军虚实,休整片刻,立即派出五千骑做第二波猛攻。廉颇如法炮制,又斩杀匈奴骑士千余人。此时天色已晚,双方遥遥对峙扎营。廉颇亲自站在山头,一直瞭望到夜半,听得随风飘来的匈奴大营的狂呼痛饮声,廉颇断然下令三百骑士圈赶马群悄悄远撤,其余骑士夜袭匈奴。廉颇一马当先,千余骑士分做三面杀出,猛烈攻入敌营。匈奴不明真相,大是惊慌,丢下两千多具尸体逃遁而去。
经此一战,年轻廉颇的勇气闻名天下,被呼为“冠军勇将”。
如此一个年轻勇将,做了前军大将后却惊人的持重谨慎,从不贸然作战。赵肃侯死后,赵雍即位,擢升廉颇为前将军。这前将军不是前军主将,而是整个赵国的前敌大将。赵国当时还没有大将军,经常是国君亲自统兵。廉颇这个前将军实则便是号令战阵的主将,成了事实上的掌军大将。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廉颇初掌高位,用兵持重,每战必先坚守,待敌松懈而后猛攻,很少出过差错。如此一来,廉颇又有了一个称号——善守廉颇。如此一个行伍出身的年轻名将,他能贸然偷袭秦国?
白起想得透彻,也做得扎实。大军一路北上,大张旗鼓,尽显军威,同时派出大批斥候化装成平民到赵国晋阳散布秦国大军北上的消息。在离石要塞扎营后,秦军更在大河两岸大张旌旗,号称“铁骑十万抗赵军”,日每大肆操演,喊杀震天,明知有赵国斥候探营也毫不介意。同时,白起将三万铁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秘密开到离石要塞东北的大峡谷中埋伏起来。这里是赵军从晋阳攻秦的必经之路,若赵军当真袭击,白起便要在这里痛下杀手。
终于,旬日之后,探马来报:赵国军马从晋阳回撤,进驻赵国腹地——邯郸东北的漳水河谷。一场秦国很不愿意开打的大战,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就在白起准备回军蓝田时,咸阳的快马特使来到,带来了全副出使仪仗与国书,也带来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白起做“迎后特使”,到燕国迎接芈王妃回咸阳。那封短短的密件,白起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咸阳大事底定,谋逆全数伏法,新君已入王城,正在发丧国葬。将军熟悉燕国,可以特使之身北上,迎接芈太后作速回秦。”白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两字的分量。新君母子患难与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国中权臣林立,用春秋老话说,这正是“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当此之时,一个素有根基且久经沧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说,正因为事关重大,与迎接新君一般要紧,咸阳诸方才让白起这个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将做了特使。
半个月后,白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了燕山脚下,蓟城箭楼遥遥在望了。
按邦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上卿只是虚位,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实权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道:“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篷的特使竟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深深一躬道:“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消失在影壁后面。
片刻之间,门内一阵笑声,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遥遥拱手道:“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想到乐毅亲自出迎,肃然躬身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白起的手道:“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也。”说着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认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道:“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道:“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一打量,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蓬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许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说话间乐毅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一声吩咐。
白起一拱手道:“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
剧辛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恪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作,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咋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韦编三绝,况于我等乎?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有失偏颇也。”一席话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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