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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雍笑道:“老将军笑谈了。只怕过不了云中,秦人便早认出你这边军猛将了。”脸色倏然一沉,“诸位无须多言。但看我阴山大战匈奴,秦国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拟援手襄助,便知秦国之天下气度也。不亲自掂量一番秦国,赵雍永远不会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顾默然。这位赵王的英雄气度与超人胆略,二十余年来已经淋漓尽致地在赵国挥洒出来,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敢为匪夷所思之举,更是常常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惊叹不已。十九年隐忍不发,悄然推行变法,公然自贬国格,其柔韧顽强虽越王勾践亦未必能及;但发则匪夷所思:胡服骑射、大军改制、林胡赴险、北海穷追、阴山血战,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历来君王不领军,赵雍却是每战必帅,伤痕累累犹冲锋陷阵,以至成为赵军真正的天神军魂,但有赵王领兵,赵军便是杀气弥天战无不胜。凡此种种,赵雍之大智大勇,已经令赵国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赵王决意要南下秦国,也许是赵国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为臣工,岂能执意违拗?
次日清晨,雁门关飞出一支马队,在枯黄的草原风驰电掣般驰向云中方向,进入长城,进入秦国上郡。三日后,这支马队从北地郡进入了关中,进入了咸阳。
这日,秦昭王正在与魏冄、白起商讨赵国称王后的应对之策,长史王稽带着关市匆匆进来禀报:尚商坊有一胡人马商气魄惊人,要以三千匹骏马交换“官市”精铁三百万斤,请命定夺。尚商坊本是秦国在咸阳专设的山东六国商区,“官市”却是秦国府库设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专一收购秦国急需货物,同时外卖秦国府库的积压器物。精铁是兵器原料,秦国历来严格禁止流出,骏马却是骑兵急需,秦国历来大量购进。今日竟有人以骏马易精铁,且数量如此惊人,一时间秦昭王三人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冄先惊讶了,“一个马商要三百万斤精铁?何方胡人?”
“其人自称:林胡马商乌斯丹。”关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皱起了眉头:“以秦国急需购进之物,换取秦国严禁流出之物,此事颇有蹊跷。”
“长史,”秦昭王一挥手,“将这个马商请进宫来,毋得张扬。”
“臣明白。”王稽答应一声,领着关市匆匆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东偏殿外廊传来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白起的眼睛骤然一亮,接着王稽疾步走进低声禀报,林胡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点头,王稽转身快步绕过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间,那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砸了进来,王稽那急促细碎的脚步丝毫不能掩盖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骤然之间都是一惊。
大屏后砸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紧身皮裤半截塞在高腰战靴中,拦腰一条六寸多宽的赭色板带上,左嵌一副小型铜机弩,右插一口皮鞘镶珠的弯刀;头戴一顶火红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长发披在双肩,粗糙黝黑的大脸膛上一副虬枝纠结的连鬓大胡须喷射得刺猬一般,高耸笔挺的鼻头泛着油亮的红色,深陷的双目中两股幽蓝的光芒。身材虽不甚高大,当殿一立,却是山岳般岿然无以撼动。
“林胡马商乌斯丹,见过秦王。”马商一扬左手,而后双手一拱,一个地道胡礼。
秦昭王恍然笑了:“贵商远来,入座说话。”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三爵秦酒。”
乌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渗得牙缝。久闻秦酒甘烈,至少一坛过劲。”
“好个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时也曾在燕国内乱中与胡人杂处,熟知胡人酒风之烈,骤然间倍感亲切,拍案便道,“一坛百年凤酒。”
肃立一侧的王稽一挥手,两名小内侍抬来了一张酒案:中间一只泥色陶坛,两边分别摆着打酒的长柄木勺与三只酒爵。秦昭王笑着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坛六斤,英雄分爵慢饮了。”乌斯丹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只站起来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举到嘴边,仰头之间长鲸饮川一般,不见喉头咕咚之声,更没有滴酒洒出,只闻一阵细亮的吮吸声息,片刻之间,乌斯丹将酒坛咚的一声蹾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为惊讶,便是粗豪过人的魏冄与天赋奇胆的白起也惊讶了。秦军中不乏豪饮猛士,可要谁一口气滴酒不洒地将一坛老秦烈酒饮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当年白起做卒长,卒下孟贲乌获两名大力神一次可饮六坛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饮,酒水顺着嘴角激溅出来连衬甲都渗得湿淋淋的,如何与这乌斯丹干净利落的饮法相比?
“乌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拍案高声赞叹。
乌斯丹连连摆手道:“饮得几坛酒,算甚个英雄?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罢了,皮囊装马奶子,常在战马驰驱间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这肚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风谷口,一气吞吸,却有何难?”
“如此说来,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马奶子?”秦昭王更是惊讶。
“骑士皮囊,一囊八斤马奶子。这是两日军食,不能一次吸干。”
魏冄脸色倏忽阴沉:“这位乌斯丹,你究竟是马商?还是林胡将军?”
乌斯丹笑道:“是马商,也是将军。我胡人没有官商区分,出来做马商,回去做打仗将军。丞相不知胡人风习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声色俱厉。
乌斯丹哈哈大笑:“老鹰就得在天上飞,骏马就得在草原跑,游荡的牧人谁个不认得它们?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将军白起,我胡人不当知道么?”
“林胡已经被赵国追杀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赵国,要巨万精铁做甚?”魏冄撂过话题,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进入草原,牧人要为羊群筑起结实的围栏,为狼群打好锋利的战刀。”
秦昭王目光一闪:“如此说来,林胡还有复仇大志?”
“夺我草原,杀我族人,驱我于寒天冻土,若是中原英雄又当如何?”
秦昭王思忖间道:“林胡要单独复仇?抑或联结匈奴一并复仇?”
“战刀还没有打造,猎人还没有进入猎场,怎知道一起狩猎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将军若是林胡单于特使,便请明言:若秦国与你成交,林胡该当如何?”
乌斯丹黝黑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酒气喷发之下似乎分外亢奋:“大邦若卖我三百万精铁,我林胡十万勇士便要夺回两海草原,猛攻赵国背后!秦国若能从南夹击赵国,林胡与秦国,分了赵国这只肥羊。”
“之后如何?”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国是天上老鹰,赵国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国!”
“噢,家底终究是兜出来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胆!”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几百年掳掠中原侵凌华夏,如今竟要借秦国之力卷土重来,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与你:赵国驱胡,华夏壮举,秦国岂能落井下石!赵国与匈奴血战,便有我大秦十万铁骑在后。平得胡患,纵然赵国与秦国为敌,也是我华夏邦国之争,秦赵自当堂堂正正决战疆场。尔等外敌鼠辈若敢火中取栗,当心秦赵联手,剥下你二十万张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厉秉性,这番话霹雳闪电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真一只老鹰!”那乌斯丹目光炯炯地跷起大拇指高声赞叹,“胡人虽与中原为敌,却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骂得好!”哈哈一笑,却又对着秦昭王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乌斯丹听说了,赵国要设云中郡,可是欺负到秦国头顶了,秦国当真不恨赵国?”
秦昭王脸上露着笑容,语气却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乌斯丹谨记:秦国赵国,同种同根,纵有争端,自有大争归一之道。与你林胡,却是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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