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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婶眼神复杂地望着丈夫,犹豫了一下,再没有言声。她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直在为莲娘的事情而深深自责;要是这一回再抛下月儿,那即便到最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也再也没有脸去面对和尚,下半辈子也会在别人的奚落和耻笑中度过。这可是比他保不住自己的秀才冠还要严重的事情!被捋去功名,还可以说是他学识不够运道不好,可要是他在这时候舍弃月儿他们独自逃命,别人会怎么看他?那时候,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真正的小人,他们这一家人也永远不会再有翻身的时候——谁敢和一个无仁无义无礼无智无信的违悖五常的家伙打交道呢?
她很快收拾好家里仅剩的一点值钱东西,又给大人娃娃抓了几件换洗衣裳,就带着两个闺女和丈夫一道出了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虽然和商家就在一座集镇,根本不用坐车,可她舍不得这架马车——这是她的大丫出嫁前,短命女婿孝敬他们两口子的礼物,是大丫为他们俩“挣”下的一份家业……
当霍士其一家人赶到商成的宅院时,月儿还不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带着借住在这里的杨盼儿,还有孙仲山的媳妇杨豆儿,一起出来迎接。
这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雨还在下。集镇北边突然响起来几声狗叫。紧接着到处都是汪汪汪的狗吠,南边官道上已经闪起几团火光,哭声嚎声骂声中就听得有人嘶声大叫:“土匪来啦!”,又有人喊:“过兵啦!大家快逃!”
霍士其看几个女娃都站在台阶上张望,慌忙嚷道:“快!快进去!”十七婶压根就没想到败兵竟然来得这样快,一手挎着包袱跳下车,伸手抱起攀着车辕哇哇大哭的四丫,急急忙忙就朝台阶上迈,不料想脚下一滑仰天摔倒在泥泞里,再想爬起来时,街头街尾都转出几支火把,两群盔歪甲缺的兵士已经踩着泥水一路啪嗒啪嗒地踅过来,边跑还边喊:“遭他娘!何校尉,你说对了,这里果然是个大户!”一个粗瘪嗓子也叫:“赶紧拦住他们!不准关门!敢关门屠你满门!赶紧拦住!”
等二丫和盼儿把十七婶搀扶起来,十几二十个身坯粗壮的兵士已经把这院门台阶围了,刀枪铁甲叶子叮当一阵乱响,几根火把晃动的光影里,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脚步曩曩地走到近前,借着火光抬头望了下门楼上的字,又把几个惊惶失措的女娃挨个打量了一番,恶狠狠地目光最后落在穿长夹袄的霍士其身上,咯咯几声夜枭般的怪笑,说道:“呵,这位就是商老爷吧?”说声音,这就是那个威胁关门就要灭门的何校尉。
霍士其上前两步,把妻子和几个女娃都护在身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问道:“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那军官一大一小两只三角眼在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说道,“我们不想怎么样。只是弟兄们跑到这里饿了渴了,想找商老爷讨碗水喝,讨口热乎饭吃。”
“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让人去给几位军爷烧水做饭。”
“哈!”那军官仰天打个哈哈,“商老爷说话好听,事做得可不漂亮。这寒天落雨的,你就忍心让弟兄们站在这露天里挨冻受饿?”
“我马上就让人给几位搭席棚。”霍士其转身从月儿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褡裢,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哗啷啷的铜钱响声立刻让周围的兵士都是眼中一亮。“这里有二十多贯,就当是我送给弟兄们的茶资,只要大家不进我这院子骚扰家眷,我立刻就给大家预备上好的茶饭,回头还有重谢。”
一个兵过来接过褡裢拎到军官面前。那军官拨开褡裢探视了一眼,又伸手兜着褡裢试了下分量,咧着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一笑说道:“商老爷可真是大方人,一出手就是二十贯。”倏地收了笑容,眯缝着眼睛盯着霍士其道,“我们过来的可是两百多弟兄,这二十贯钱够几个人分?”那个提着褡裢的兵叫道:“遭娘瘟的!就这点钱——这姓商的是在把咱们当要饭的打发!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周围的兵士齐声叫道。一个家伙还嚷嚷道:“一人二十贯还差不多!”
那军官挑眉望着霍士其,阴笑说道:“商老爷都看见了吧?我这些弟兄可不答应。我们弟兄从草原一路打回来,泼血撒汗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区区二十贯,逗弟兄们开心的吧?”他的目光在几个女娃身上打了个圈,霍士其已经从怀兜里掏了贴身的荷包出来,解开绳扣,把五个金灿灿的小倮子倾在手心里,说道:“我这里还有五两金子,弟兄们也一并拿去,就当我请大家饮茶汤。”
那军官把荷包带金子一并接了,拿手里抛了两下,随手扔给身边的兵,撇嘴一声冷笑:“那也不够!来人,进院子,咱们自己烧水做饭,谁敢挡道就给我绑起来!”兵士们扯着嗓子齐吼一声:“是!遵校尉大人令!”提刀拎枪就要朝院子里闯。霍士其横踏一步拦在台阶上,叱吼一声:
“慢着!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
他突然这样喊,倒把一群乱兵吓了一跳,那个校尉倒是不惧,挥手说道:“一个芝麻大的狗屁官,理他倒蒜!来人,把他给他绑上扔一边去!”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捋着霍士其的胳膊就朝旁边拖,十七婶领着几个女娃要过来救,被十几个嬉皮笑脸的兵推推攘攘地拦住。霍士其一边挣扎一边吼道:“姓何的,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门边石鼓上是什么!”
姓何的校尉嗤笑一声,也不理会。一个兵举着火把俯下身去看了一眼,登时唬了“呀”一声怪叫,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叫道:“这……这里,这石鼓上是,是云纹狻猊!是云纹狻猊!”
何校尉也吓了一跳,过去盯着石鼓看了半天,突然狞笑道:“狗屁的云纹狻猊!你他娘的眼花了,这上面雕的是条狗!”他眯缝起眼睛上下审视着已经满身泥污的霍士其,又蹙着眉头把几个女娃都打量一回,突然咧嘴格格一笑,歪着嘴巴说道:“这家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了朝廷律法伪制云纹狻猊!来人,都给我拖进去,一个个地好生审理!”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南边一阵马蹄踏地的绵密碎响,一群兵连答应都来不及,端着刀枪面色惶惑地面面相觑。不单是这些乱兵,集镇上各处的兵也都听到了马蹄声,原本乱哄哄的霍家堡转眼间就安静下来,只有满镇的狗还在不歇气地叫着。
战马来得快,转眼间就从官道进了集镇,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喝号令:
“传燕山行营军令: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各地散乱乡勇民,立刻至各州县衙门兵科报到备案!凡军令下达后不按时归队归建制的军官士兵,一经发现,尽按匪患论处!凡在军令下达后,依旧罔顾禁令,恣意骚扰地方者,就地斩首……”
听着这一遍又一遍的军令,周围的兵士都是满脸惶恐。何校尉本来也有些犹疑,可一转眼看见被摁倒在泥水里的霍士其,又乜了眼石鼓上雕刻的云纹狻猊,咬着牙关把心一横,刷一声拔出腰刀,踏步过去吼道:“弟兄们,别听这些假军令!老萧坚和李悭郭表都被朝廷锁拿了,如今哪里还有燕山行营!姓商的,你敢假传军令,今天就要你的人头祭旗!”他已经双手倒持着腰刀要向下扎。几个女人的惊叫呼喊中,一匹战马“忽”一声从街头转过来,马背上的人也没勒缰绳羁马匹,由着战马就冲过去,马蹄声中寒光一闪,就看见何校尉的人头激飞起半尺多高,随着战马驰骋的方向滑了一段路,嗒唧摔在泥地上,还叽里咕噜接连翻滚了好几圈……这个时候何校尉没头的尸首才抛了腰刀,直挺挺地仆倒。
孙仲山在街尾兜过辔头,把刀刃上的血迹在靴帮上荡了几下,阴沉着脸瞪视着一众兀自眼迷神惘的兵士。随后赶到的包坎在马背上冷笑说道:“有点胆量!燕山中军商司马的宅院,你们都敢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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