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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件?噢,我还未及打开。”魏冄一摆手,“大尹先请入座。”拿起了书案上一个泥封竹筒,撞得旁边一个紫色皮袋哗啷一响。华蓼心中不禁一沉,这分明是他送给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到了魏冄案头?行人不爱钱?还是魏冄太黑太狠?一时想不清楚。
魏冄看完了密件,悠然踱着步子道:“大尹是说,要将陶邑割给本丞相做封地?”
“丞相明鉴。”华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发迹之福地,被天下商贾呼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商会。华蓼以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冄淡淡一句撂过,“太后,大尹用何礼物说话?”
华蓼顿时愣怔了。天下公例:贿赂权臣只能一人,其余关节当由受贿之权臣打通。如何给丞相割了如此一块心头肉,这丞相还要宋国给太后献礼?难道宋国还有比陶邑更丰饶的都会么?猛然,华蓼一瞥书案金袋,顿时恍然醒悟,这魏冄实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属吏贿金,大到独吞陶邑,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巨贪权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纵秦国的使命一旦失败,那个说变脸便变脸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饶得了他?华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与秦国合纵,愿将齐国五城献于太后。”
“齐国五城?是宋国夺下的那五城么?”魏冄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泽畔,齐西五城,百里沃野!”华蓼骤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则,本丞相如何教太后相信?”
“这是宋王亲笔书简,请丞相呈于太后。”华蓼连忙从大袖中捧出一支细长的铜管。
“打开。”魏冄一声吩咐,旁边的书吏接过铜管,割开封泥掀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双手递上。魏冄哗地展开羊皮大纸,一眼瞄过随手丢到书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笔,并非合纵盟约,作不得数。”
“丞相差矣!”华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亲笔最见效,比寻常国书有用多也。”
魏冄罕见地呵呵笑道:“还是大宋?老宋王一纸私书便想合纵连横,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国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一脸的鄙夷与嘲讽。华蓼不禁满脸涨红,连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鉴,宋国久不与天下来往,原是对邦交生疏了许多,该当如何,敢请丞相指点。”魏冄又黑了脸道:“其一,要立盟约。其二,要彰诚信。”华蓼思忖道:“立盟约好说,旬日便可办好。这彰诚信,敢请丞相开我茅塞。”魏冄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紧处茅塞了?本丞相明告于你:彰诚信者,大尹所许之地,得秦国先行驻军!”
华蓼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与他的密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国与宋国合纵的“利市”,若秦国果然出兵保护宋国并真的战胜了齐国,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时,老宋王也明白无误地告知华蓼:只能割让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户,不能割让陶邑城这块大利市;万一齐国灭宋只是虚张声势一场,拒绝割让陶邑自然更是顺理成章。至于献给太后的齐国五城,本来就是华蓼的随机应变之辞,老宋王根本没此打算,过后还得想方设法地抹平了此事。在华蓼想来,纵横策士派现世以来,战国邦交尔诈我虞,苏秦张仪等不都是凭着能言善辩风光于列国么?更不说张仪以割让房陵行骗楚国,天下谁人不知。正是有了这个想头,华蓼才口舌一滑,许下了献给太后齐国五城。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魏冄竟要先行在这些地面驻军!如此一来,大宋国岂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万一齐国不打宋国了,这大片土地要得回来么?
“哼哼,”见华蓼愣怔,魏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彰诚信,便见真假,合纵个鸟!”粗骂一句,大袖一甩向后便去。
“丞相且慢!”华蓼连忙上前扯住了魏冄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禀报宋王而后定夺,并无他意。”
“岂有此理!”魏冄一抖衣袖转过身来,“没有老宋王授权,你这大尹算甚个合纵大臣?还是回去等着做齐国俘虏,才是上策。”说罢抬脚又要走。
“丞相且慢。”华蓼一咬牙,“但依丞相。只是,在下尚有一请。”
“说。”
“一则,陶邑与齐国五城之宋军不撤,共同驻防。二则,秦军驻扎兵力可否有个数,最好,最好以五万为宜。否则,在下实在不好,不好对宋王回禀。”华蓼满脸通红,总算是期期艾艾地说完了。
魏冄踱步思忖一阵道:“也罢,给大尹全个脸面,便这般定了。”
“谢过丞相!”华蓼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在下这便回去,旬日之后带来国书盟约,其时宋秦一家。”
“大尹且慢。”魏冄冷着脸,“邦交大事,岂能口说便是?方才允诺,大尹须得先行立约。否则,我如何向太后禀报?”
华蓼又吭哧了,口说容易,他见宋王还有转圜余地,若与魏冄当场立约,黑字落上白羊皮,那便是拴死了宋国,当真教人为难。可魏冄的行事强横敢作敢当是出了名的,看那张黑脸,若不立约,合纵肯定告吹。思忖再三,华蓼断然道:“好!便依丞相。只是立约须得申明一款;立约之后,秦国大军得开出函谷关,防备齐军偷袭宋国。”
“依你。”魏冄哈哈大笑,“旬日之内,大军出关。大尹要是赞同,我还可给商丘城外派驻五万铁骑,如何啊?”分外的豪爽痛快。
华蓼不敢再接话了,若再擅自答应秦国给宋国都城驻军,宋国简直就成了秦国属地。看着书吏一直在大笔摇动,华蓼来到大书案前问道:“可是方才所议约定?”书吏拱手作答:“回禀大尹,小吏只是录写丞相与大尹对答。立约,还须大尹亲笔,方显邦交诚信。”
魏冄悠然一笑道:“大尹,动手了。”
华蓼无话可说,坐到书吏为他预备好的大书案前,提起了那支铜管鹅翎笔写了起来。及至在羊皮纸左下手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官号名讳,魏冄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弯着腰拿过华蓼手中的铜管鹅翎笔,龙飞凤舞地画下了几个大字。饶是华蓼学问广博,也识不得他笔下物事,不禁皱起了眉头:“敢问丞相,这是秦国文字么?”魏冄哈哈大笑道:“这是老夫自创文画,任谁模仿不得。秦国上下,但见此字如同亲见老夫一般,大尹放心。”华蓼心中一动道:“既是盟约,便当各有一份,在下再写一张,也请丞相大笔印记。”旁边书吏双手捧过一张羊皮大纸道:“宋国一份在此,请大尹收好。”
华蓼接过一看,竟是书吏看着他下笔的同时誊抄的一份,连他那工整的古篆官号名讳也一并在上,分毫不差。旁边是鲜红的朱文“秦国丞相之玺”大印。华蓼双手递向魏冄:“敢请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当真颟顸也!方才老夫说过,此字只对秦国上下。对宋国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国家名号,老夫涂鸦,岂非蛇足?”末了哈哈大笑着径自去了。华蓼愣怔在厅中,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书吏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国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担待,旬日之内必有兵马进入陶邑。”
恍然醒悟间华蓼正要告辞,却见那个行人走了进来,向书吏一点头,将魏冄书案上的那袋金币提起来走了。华蓼大奇,连忙大步赶了出来,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着粗气问道:“敢问行人,你又将这金币收回来了?”行人上下打量华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给了人又心疼?”华蓼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这金币本是送给足下,何以要交给丞相?既给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华蓼低声道:“好奇而已,岂有他哉!行人若得实言相告,我再奉上两方老商金了。”行人嘴角绽开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华蓼立即从胸前贴身皮袋中摸出两方金币,手指一捻锵啷一阵金声。行人笑道:“嗬,手法娴熟,显见老于此道也。好,在下便对大尹说了:秦国吏员不拒使臣礼金,然却不得中饱私囊;但收礼金,须得禀报上司并经查点,而后缴于府库。”华蓼大是惊讶:“那你这是?”“上缴府库啊。”行人一笑,顺手一掠,华蓼的两方老商金锵啷易手,留下一串笑声,行人飘然去了。
华蓼愣怔半日,一时回不过味来,只觉得这秦国处处透着古怪:官员权臣不爱钱不贪私,人人拼命为邦国争夺土地财货,到头来究竟图个甚?叹息一声秦人可怜,华蓼匆匆回到驿馆,一番收拾,连夜出了咸阳。
五鼓鸡鸣时分,苏代接到斥候密报,惊讶莫名,一时揣摩不出此中虚实。
“华蓼进丞相府几多时辰?”苏代皱着眉头问。
“回上卿,至多一个时辰有余。”
“华蓼出驿馆,可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华蓼一车十骑,没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关之内,华蓼有无停留?”
“回上卿,末将一直跟随华蓼到函谷关方回,未见他有片刻停留。”
这可当真是苏代斡旋邦交以来碰到的第一桩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节会见丞相,只能确定使命的大体意向;最终决策立约,一定得在晋见国君之后。纵然某国丞相是权臣,某国国君是虚设,邦交大礼还是有定数的。强横如燕国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约,也都是燕王出面。一个使臣在会见丞相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去,且没有任何爵位对等的大臣送行,其意含何在?猛然,苏代心中一亮——华蓼说秦不成,宋秦合纵破裂。对也,一定是!魏冄做派强横,一定是想大占宋国便宜;而老宋偃则正在气焰嚣张之时,专一地横挑强邻,如何容得被秦国大占利市?一个强横霸道,一个气焰嚣张,自然是一碰生火,岂有他哉!
苏代精神大振,天刚蒙蒙亮驾着轺车辚辚入宫请见秦王。此时咸阳宫广场已经是车马如梭人影流动,所有的官员都奔赴官署,准备在卯时开堂。早朝当值的内侍刚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便遇见了苏代手捧玉笏求见秦王,随即一声高宣传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老内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书:齐国上卿苏代在东偏殿候见。”
苏代知道,咸阳宫正殿只是礼仪性的场所,这东偏殿才是秦王处置国务的日常处所,秦王要在这里召见他,意味着秦国君臣要认真与他商讨邦交大计了。想到华蓼负气出秦,秦宋合纵破灭,苏代觉得分外舒畅。他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预感——秦国不理睬宋国,齐王灭宋的宏图就要实现了。一想到这里,苏代的脚步分外轻捷,虽然自己与孟尝君反对灭宋,但若秦国放弃了对宋国的保护,齐国在无可阻挡的情势下一举吞灭一个大国,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此事若成,他苏代分化秦宋合纵是大功一件,他在齐国的地位便会大大巩固,岂非天遂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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