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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信的安排非常周密,玄奘跟随着他抵达伊吾城,就见伊吾王在城门口候着。伊吾王也舍不得玄奘走,但高昌国强大,非他所能抗衡,只好恋恋不舍地送别了玄奘。
欢信带着二十多名随从和数十匹骆驼、马匹,驮着一应物资,陪同玄奘前往高昌。高昌人骑的马都是产自焉耆的龙马,又称海马,这种马与大宛马并称,不但高大健壮,日行六百里,而且擅长游泳,驮着人和行李凫游数十里也不觉疲累。
欢信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玄奘仍旧骑着那匹老瘦红马,有些不自在:“法师,您这匹马又矮又瘦,不如换乘弟子的良马吧!”
玄奘笑了,抚摸着瘦马:“这匹马可是贫僧的宝贝,若非它,贫僧早就丧命莫贺延碛了。”
欢信无奈,只好依了玄奘。
从伊吾到高昌,八百多里,中间都是荒漠戈壁。不过这里处于丝路商道,只要不迷路,每隔百余里就会有一口水井。原本有水井处就有人烟,但多年的风沙侵袭,很多地方已经不适合居住,于是村落就被废弃,围绕水井的,变成了一座座断壁残垣。还有些生命力旺盛的胡杨,在荒漠中添了一丝绿色。
然而玄奘一路走来,却发现水井边扎下了一座座营帐。他们一行还没到,驻守的高昌人就烧好了热水,煮好了食物。此时是十一月,大漠昼夜温差极大,除了供给玄奘替换的僧袍和上好的羊皮袍子,高昌人甚至还给阿术量身做了几套粟特人的小衣裳,皮毛外套、内衫、牛皮靴、袜子,一应俱全。玄奘不禁暗暗感叹,这个高昌王如此周到细致,这个情可当真不好还。
高昌位于天山东部的盆地之中,从伊吾过去,一路都是向上攀缘,到了高原的山腰又开始顺着河流冲刷的山谷向下行。此时正值冬日,一路上天山的峰峦高耸入云,积雪皑皑,青翠的松柏交相映衬。
六天之后,他们抵达盆地中的白力城,这里位于高昌东部边境,高昌实行郡县制,共四郡二十一县,白力城是其中一县,置有县令。到了白力城,玄奘才知道,麴文泰竟然派了他的长子,尚书令、交河公麴仁恕亲自来迎接。
高昌国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熏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麴仁恕生来便是世子,在高昌国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玄奘没想到麴文泰竟会派世子来迎接,颇有些惶恐。
麴仁恕笑道:“今日见到法师,真是弟子的福气。弟子本打算亲自到伊吾去迎接您,但身为世子,到异国有些不便,因此欢信去了之后,弟子就等候在这白力城,只望在所有高昌人中,第一眼看到法师的就是弟子。”
玄奘见这麴仁恕年龄在三十多岁,长身玉立,相貌儒雅,谈吐也极为斯文,完全就是中原名士的风范,不禁称许不已。到了现在,高昌王麴文泰的三个儿子他都见过了,世子斯文儒雅,二王子粗豪英武,三王子炽热坦诚,竟是各有各的风采,也不禁对这麴文泰颇为推崇。
两人聊了片刻,此时天近黄昏,玄奘本打算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出发。不料麴仁恕尴尬地告诉玄奘:“法师,白力城距离王城已经不远,父王急于见到您,还是请法师换了马匹,咱们到了王城再休息!”
玄奘对地理不熟悉,以为这“不远”就是几十里路,一想,既然不远,那就去吧。麴仁恕很高兴,当即把自己坐骑让给玄奘,玄奘的瘦马没有休息,他不忍带着它连夜赶路,便委托白力县令随后送来,自己随着麴仁恕赶往王城。
一走,玄奘才知道,这不远只是相对而言,众人策马奔行,一直到了三更时分才抵达天山脚下的新兴谷,众人顺着峡谷中的道路出来,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盆地绿洲,道路两侧全是连绵的葡萄园。
从新兴谷往南二十里便是高昌王城。夜幕下,雄伟的城池宛如巨兽般静静地伏在大地之上,城门落锁,灯火俱无。不料到了城下,忽然间城门大开,无数火把灯笼照亮了城池,高昌王麴文泰带着次子麴德勇,王公、贵族、侍从、宫女悉数出迎,每人手持一支蜡烛,分列两行。原来他们竟然一夜未睡,只为了等待玄奘的到来。
麴文泰年有五旬,脸庞方正,双眸炯炯有神,颌下一撮短髯,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他头顶戴着王冠,身上穿的紫色王袍一如中原规制。一见到玄奘,麴文泰不禁为他的风采所折服,疾步冲过来,牵着马缰绳,拜倒在地:“法师风采,真乃神佛转世!弟子盼望法师,有如这干旱的沙漠盼望天神的甘霖,有如迷途的众生盼望未来劫的弥勒菩萨!”
随从没想到麴文泰会当场跪拜,一时手忙脚乱,却找不到铺地的毡子,麴仁恕眼疾手快,当即脱下自己的衣袍铺在了地上,才免得麴文泰的膝盖染上尘埃。
玄奘也没想到,帝王跪拜,这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想赶紧跳下马来,却没想到麴文泰跪倒之后,脊背一拱:“法师,请允许弟子以此身供养,恭请法师下马!”
玄奘顿时呆住了,这场景历历在目,可不是当初麴智盛搞的那套低跪为镫嘛!这等大礼他如何能受?立时从马腹的另一侧跳下,绕过马头,将麴文泰搀扶起来:“陛下,贫僧实在当不得。帝王安抚百姓,僧侣教化民心,国无佛不稳,佛无国不昌。陛下甘为我佛护法,已得诸佛、众菩萨庇佑,将来必定有无量福慧,贫僧怎么当得起陛下如此大礼呢?”
麴文泰心花怒放,玄奘这番话可真搔着了他的痒处。首先,玄奘承认了王权对国家的统治,佛教只是为了帮助他教化百姓,两者相辅相成,谁也缺不得谁。其次,玄奘当众告诉他,也即是告诉诸国,高昌王推行佛教,说明得到了诸佛的庇佑,已经得到诸佛的承认,而且会得到福报。
“法师,”麴文泰热泪盈眶,“弟子知道法师今晚就能到王城,一早就与王妃焚香读经,敬候法师的到来,宫中已经安排妥当,这就请法师入宫。”
旁边有大轿伺候着,麴文泰亲自掀开帘子,请玄奘进城。两侧奏响了佛家乐曲,大轿在国王和文武百官的簇拥中进入王宫。王宫后院早就打扫好了阁楼,楼内安置了法帐,里面镶嵌着象牙、珠玉、璎珞等吉祥之物,在灯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然后王妃带着几十名宫女又来礼拜。这位王妃三十多岁,身体看来颇为不佳,神情也有些阴郁,但貌美如花,姿容婀娜,看相貌也是中原人。王妃并没有多待,礼拜完毕,麴文泰便让她回宫休息。
玄奘见到麴文泰之前,对他派遣麴德勇截杀焉耆使者一事颇有不满,觉得他定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不想来高昌就是这个原因。但今夜见到麴文泰,却觉得此人宅心仁厚,崇佛也很是虔诚,并不是那种狠辣无情之人。看来,身为国王,为了国家生存,当真也不得不如此。
此时已经是寅时,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玄奘发现阿术坐在床上,脑袋歪着,样子像在听他们谈话,其实人早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哈喇子淌了出来。玄奘见麴文泰也略有疲惫之色,便道:“陛下,今日累您久候实在过意不去,陛下国事繁多,还是早些休息吧。”
麴文泰精神亢奋,摆手:“不急,弟子不困。能和法师长谈,在佛法的笼罩下,哪里还有睡魔的容身之地?哈哈。”
玄奘也笑了。麴文泰踌躇一阵,仿佛有话想说,却无法出口,玄奘自幼漫游,洞察人情世故,当即道:“陛下可有什么隐忧吗?”
“唉,”麴文泰挥手命身边的侍者出去,口中叹着气,脸上阴晴不定,却迟迟不语。玄奘也不问,含笑望着。
麴文泰仿佛下定了决心,霍然起身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请法师救我!”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跳下胡床,用双手将他搀扶起来:“陛下,何必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麴文泰闭目长叹,苦笑道:“有一桩家事,本不想外扬,可此事偏偏牵扯到了我高昌的国运……唉!”他犹豫半晌,终于低声道,“弟子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根子在弟子的小儿子身上,法师既然与他在伊吾时就相识,那弟子便从伊吾讲起吧!”
“你是说三王子?”玄奘霍然一惊,二十多天前,麴智盛在伊吾城外吐血昏迷,他不禁担心起来,“难道三王子出事了么?”
“他出事?”不想麴文泰却恼怒起来,“哼,哪怕我高昌国的人死绝了,他也不会有事!这孽子……这孽子他滋润得很哪!”
玄奘见这麴文泰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一阵茫然。在他心目中,麴智盛淳朴、自然,却为何会让麴文泰如此愤恨?
麴文泰定了定神,开始讲述:“前些日子,弟子命次子德勇出使伊吾。本来这趟不需要老三智盛随行,不过这孩子自幼就性格绵弱,与世无争,弟子也是想让他出去锻炼一番,于是就逼迫他跟着老二前去,不想,这一去,却给弟子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几乎要带给高昌国灭亡之灾!”
“三王子在伊吾城昏迷时贫僧也在场,”玄奘吃惊,“第二天他就被二王子送回来了,似乎没有惹出什么事端吧?”
“法师有所不知,”麴文泰苦笑,“出使伊吾顺顺当当的,并没有什么波折。可是,老三回来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铜瓶。那铜瓶……瓶身上还用黄金箍着一行波斯文字:大卫王瓶!”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想起当日在莫贺延碛中,焉耆使者被截杀的修罗场。濒死的耶兹丁攥紧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出了四个字:“瓶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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