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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点功德。”冯保据实回答。
“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吗?”金学曾一个设问,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静气听他说下去,“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
冯保一听金学曾的话已是说离了谱,担心李太后听不入耳,于是赶紧制止道:
“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三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
金学曾虽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滑溜角色,却颇能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他刚才放了一个“二踢脚”,原意是想探探虚实。见冯保出面阻拦,便顺着他的话头答道:
“三宫子粒银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
“县衙又上哪儿筹措呢?”张居正追问。
“宛平除了例赐私人的子粒田,还有一些用作县学与祭护山林的官田。这部分收入由县衙掌握使用,算起来该项进银也是入不敷出,但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
“他们凑了多少?”李太后沉着脸问。
“仅慈宁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
“谁让他们凑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上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
“沈度。”
“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
金学曾从容答对,没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意思。冯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太后发这大的脾气,连忙欠身劝道:
“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
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
“慢!”
“太后。”冯保紧张地喊了一声。
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
李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金学曾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李太后说着又动了火气,转向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
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
“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
冯保怕金学曾火上添油,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
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
“下臣要为沈度辩解几句,”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这一次是张居正吼了起来,他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待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
金学曾因为一时性急而直言犯上,经张居正这一骂才清醒过来。他虽然承认自己情绪偏激,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此刻勾头跪在那里,满脸沮丧一声不响。他哪里知道,张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实有一多半儿是在做戏。这位首辅明里骂他,暗里却是为了保他。张居正已经看到李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撤职查办”四个字来,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学曾刚刚开始的仕途生涯立马儿就会终结,因此张居正抢先发言。他知道金学曾不服气,便也想借此机会敲打这头“叫驴”,于是继续斥道:
“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件事设若传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太后强要,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吗?第二,身为朝廷命官,不敢做端直之士,谨于法令以治县,而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勋爵杜继祖的耳刮子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时见他就此事写过只言片语?身穿官袍就禄食俸之人,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这样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皇上的官员,留着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将沈度革职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张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说出这一番深刻道理。她在对张居正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增强了对自己处事能力的信心,她问金学曾:
“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金学曾早就听“懂”了首辅的宏论——明里是在训斥他暗里抨击的却是子粒田的弊政——顿时间他对首辅炉火纯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答道:
“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
“子粒田对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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