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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平城,赵雍立即召集边军将领,颁布了大举扩边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调集大军并筹备粮草整顿军械,来春兵分四路扩边——西路猛攻阴山草原之匈奴余部,北路进击漠北林胡残余,东路进攻燕国渔阳郡,南路一举灭中山。特地从云中郡赶来的大将廉颇与平城大将牛赞等一班将军都很是振奋,各自领命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诸般准备。赵雍见军中没有任何异象,心中大是轻松,次日飞马南下安阳。
这个安阳,时人呼之为东安阳,以与河内安阳相区别。东安阳在平城东南大约二百多里,北临治水,东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遥,城池不大,却占据水草丰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区内一片富庶之地了。废太子赵章被临时安置在这里。
抵达安阳城外,正是日暮之时。赵雍也不进城,只将行营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护卫将军进城密召安阳相来营。片刻之后,安阳相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将军来了。赵雍屏退左右卫士,开始细致盘问赵章在平城情形。安阳相说,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余,只是深居简出读书;官仆禀报,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转悠一次,从不与任何官身人士来往;连他这个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达的第一天见过一面,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王子。赵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阳相立即回城护送赵章前来行营。
刁斗打响三更,行营大帐外传来了赵雍熟悉的脚步声。
明亮的巨烛下,一个黝黑的胡服短衣汉子默默站在帐厅里,瘦得连紧身胡服都显得那般宽大,那与赵雍如出一辙的连鬓络腮大胡须,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缕缕白色,沉郁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往昔的虎虎生气已是荡然无存了。这是那个正当三十岁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儿子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一扫而过,片刻之间,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绍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义,回书都是简言作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绍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难以挽回。儿臣唯恐有乱国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于儿臣虽迟,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终究不能复位,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一意孤行?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持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炼,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这种种变化,究竟甚个根由?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缘由?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见《墨子?辞过》篇。
相,赵国设郡前设置的城池政事长官,比后来的郡相小。
沙丘,殷纣王曾在此筑台畜养禽兽,今河北广宗西北大平台;后来秦始皇巡视天下,也病逝于此。
渔阳,燕将秦开破东胡后设郡,因在渔水之阳得名,辖境为今内蒙古赤峰以南、北京通县、怀柔以东及天津以北地区。
五一错再错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大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何人堪敌?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书: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主父书一下,举朝大臣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于赵章,心下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一躬道:“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肥义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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