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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山门外头,还拴着我骑来的一头小驴子。”
就在张居正与何心隐天寿山秉烛夜谈的时候,冯保坐着一乘四人抬蓝呢便轿,来到丁香胡同孟冲家中。其时孟冲从驴市胡同街北的昭宁寺请了一位高僧到家里来为他讲解佛法。
却说隆庆皇帝死后,孟冲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便已有心让位给冯保。新皇上登基前两天,孟冲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里的东西收拾清楚了,并派人去把冯保找来,恭敬地说:“冯公公,司礼监掌印这把交椅,本不该我来坐,论资历名望,都该是你。只怪他高胡子推荐了我,没法子,胡乱当了两年,也就挡了你两年的道。现在,我把这把交椅还给你。你看看,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随时都可以搬进来。”冯保一笑,说道:“孟公公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怎讲出这等没规矩的话,你的掌印太监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么私物,可以随便送人。”孟冲答:“如今先帝宾天,新皇上即将登基,走马换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进这值房是迟早的事,我孟冲坐在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狮子,自己累死了,别人还说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让给你,我这就去乾清宫向太子跪奏。”孟冲这份主动,倒是出乎冯保意料,尽管他心中高兴,表面上还是虚情假意把孟冲劝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中旨颁下之前,孟冲就已向冯保办理了交卸手续,然后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胡同。这处私宅是隆庆皇帝赏给他的,平日里在宫中办事,很少回到这里来居住,就是偶尔来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着赶回宫中。今儿早上,他第一次睡了个懒觉。其实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噜坐起来,正要唤小童服侍穿衣,这才想起现在已是赋闲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两泡眼泪,又懒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梦,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因此便想到把昭宁寺的高僧请来。
听说冯保登门造访,正在静心聆听佛法的孟冲吓了一大跳,不知是祸是福,便把高僧丢在书房里,踅身到客厅里来。
“冯公公,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孟冲一落座,就一脸奉承地寒暄起来。
冯保笑了笑,说:“孟公公这么说,倒有些责怪我的意思了。”
“哪里哪里,我是说你冯公公现在是大忙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荒宅子里来。”
“昨儿夜里就说来看你,因忙着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开身,故拖到今天。”冯保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四周,又把孟冲打量了一番,接着说,“看你的气色还不坏。”
“冯公公,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孟冲一落座,就一脸奉承地寒暄起来。冯保笑了笑,说:“孟公公这么说,倒有些责怪我的意思了。”
孟冲实人实语:“今儿上午我还闷得慌,请了个高僧到家里来,为我宣讲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总算搬开了。”
孟冲说着就笑起来,冯保虽也跟着一起笑,却多了一道心眼,问道:“高僧是哪里来的?”
“昭宁寺的。”
“昭宁寺的?”冯保耸了耸鼻子,书房里飘出一股檀香味。冯保伸头朝连着客厅的书房看了一眼,问道,“方才我在门口落轿时,还听到了木鱼声,是你敲的还是别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经。”孟冲回答,他想把这件事支吾过去,便改了话题说,“冯公公带来的人呢?”
“都在轿厅里歇着。”
“呀,这怎好怠慢。老杨!”孟冲扯着嗓子喊来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冯公公手下班头好好侍候。别忘了,临走前每人封一些脚力银。”
老杨退下办事去了。冯保不置可否,依旧望着书房,问孟冲:“孟公公,那位高僧还在里头吧。”
“啊,在。”孟冲回答。
“能否请出来相见,我也正想听听佛法。”
孟冲知道冯保这是多疑,怕里头藏了什么是非之人,连忙起身走回书房,领了一个约莫六十来岁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来。
老和尚显然已经知道冯公公的来历,一进客厅就朝冯保双手合十行礼,说道:“贫僧一如与冯施主结得佛缘,好在这里相见。”
冯保也起身还了一礼,坐下说道:“你就是一如师父!久仰久仰。听说你在昭宁寺开坛讲授《妙法莲华经》,京城善男信女蜂拥而至,把个昭宁寺挤得水泄不通,可见一如师父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弥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贫僧的功劳。”
冯保转头问坐在一如对面的孟冲:“孟公公,你今儿个向一如师父请教什么?”
“一如师父为我讲授《心经》。”
“《心经》?好哇,讲了多少?”
“讲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才讲了第一句,”孟冲挠了挠后脑勺儿,想了想,结结巴巴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就这一句。”
“请问哪五蕴?”冯保跟着发问,见一如和尚准备回答,他连忙摆手制止,笑道,“我是问孟公公的。”
“五蕴,哪五蕴?我刚才还记得,”孟冲一时记不起来,又拍脑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这木疙瘩脑袋,左边捡,右边丢,硬是记不全,只记得第一蕴是个色字。”
“对,色、想、受、行、识,是为五蕴,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一如师父?”
一如点点头:“冯施主说得一字不差。”
“请教一如师父,五蕴皆空,这个空当指何讲?”
冯保神情专注地望着一如和尚,仿佛他今晚是特意来这里请教佛法似的。一如师父两眼微闭,悠悠答道:“《心经》里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请教一如师父,告子所言之色,与《心经》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还是两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两回事。”一如师父睁开眼睛看了冯保一眼,又缓缓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经》之色,乃大千世界诸般物相。亦有‘质碍’之意。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触,皆为色。《心经》之色包含了告子之色,所以说既是一回事,又是两回事。”
“那么,色为何就是空呢?”
冯保问话的口气虽然恭敬,但细心人仍能听出有考问的意思。一如师父并不计较,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容答道:“五蕴之中,尚分两法。第一蕴为色法,其余四蕴皆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诸般物相,心法乃众生本体感悟之道。五蕴皆空这一句乃整个《心经》关键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没有任何一件一成不变,就说冯施主你,童年时的样子现在已无法追回,入宫前和入宫后也大不一样,昨日之你与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请问哪一个时间的冯公公是一个真我呢?如果你认为当下坐在这儿的冯公公是真我,那么过去所有时日的冯公公岂不是假的吗?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总在变幻之中,这叫无常,无常生妄见。往往我们认为的真,其实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实的体性,所以说,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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