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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号叫声当时教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猩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竹鞭,原本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梢头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杖责)若是斩首,这鞭笞则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道:“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哄然一阵大笑,茅厕中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臊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蒙眬,“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小人养得一只猛犬,最好生肉鲜血,小人求用尸体喂狗。”
魏齐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赏给你了,狗喂得肥了牵来我看。”
就这样,在权贵们的大笑中,郑安平堂而皇之地将尿尸扛走了。
王稽脸色铁青,突然问:“范雎死了没有?”
“自然是死了。”郑安平一声叹息,“丞相府第二天来要尸体,在下只给了他等一堆碎肉骨头,又将那只猛犬献给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齐老匹夫不得善终也!”王稽咬牙切齿一声深重的叹息,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敢问这位兄弟,这张禄当真是范雎师兄?你却如何结识得了?”郑安平闪烁着狡黠的目光,神色却很认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说故事了。范雎之事,是张禄请在下来说的,大人只说还要不要见张禄。他的事当有他说。”王稽点头一笑:“你等倒是谨细,随时都能扎口,只教老夫迷糊也。”郑安平一拱手道:“素闻大人有识人之明,断不至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知老夫识人?”郑安平道:“张禄所说。在下自是不知。”王稽思忖道:“老夫敢问,张禄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国,却要走老夫这条险道?”郑安平目光又是一闪:“在下已经说过,张禄之事,有张禄自说。大人疑心,不见无妨。”王稽略一沉吟道:“也好,老夫见见这个张禄。明晚来此如何?”“不行。”郑安平一摆手:“大人但见,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时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连此人面目尚不得见,这是个甚买卖?”郑安平瘦削的刀条脸一副正色:“生死交关,大人见谅。”王稽点头一叹:“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节,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谢过大人。告辞。”郑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门,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丝毫的脚步声。
次日清晨,快马使者抵达,带回了用过秦王大印的盟约并一封王书。秦王书简只有两行字——盟约可成,或逗留延迟,或换盟归秦,君自定夺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这是秦王给他方便行事的权力:若需在大梁逗留,可将盟约迟呈几日,若秘事无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阳。琢磨一阵,王稽终于有了主意,将王书盟约收藏妥当,在书房给魏齐草拟换盟书简,诸般文案料理妥当,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谯楼打响初鼓,驿馆庭院安静了下来。除了住有使节的几座独立庭院闪烁着点点灯火,偌大驿馆都湮没在初月的幽暗之中。当那只独木舟荡着轻微的水声漂过来时,王稽已经站在了岸边一棵大树下。独木舟漂到岸边一块大石旁泊定,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来:“特使若得狐疑,张禄愿意作答。”王稽道:“先生无罪于国,无罪于人,何不公然游学秦国?”黑色身影道:“以魏齐器量,张禄乃范雎师兄,如何放得我出关?自商鞅创下照身帖,魏国也是如法炮制,依照身帖查验出关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说来,先生面目在魏国官府并非陌生?”“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叹,不说话了。王稽心下顿时一个闪亮,道:“后日卯时,老夫离魏,如何得见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门外三亭岗,特使稍作歇息便了。”说罢一拱手说声告辞,独木舟倏忽荡开去了。
王稽在岸边愣怔得片刻,回到了书房,与随身跟进的精悍御史仔细计议得半个时辰,便分头料理善后事宜了。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扑朔迷离诸多疑惑,见诸于求贤史话,更是匪夷所思——已经允诺带人出关了,却还不识此人面目,当真拍案惊奇也。然则事到如今,此险似乎值得一冒。毕竟,这个张禄是范雎连带出来的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轻易舍弃未免可惜。促使王稽当即决意冒险者,是黑色身影说的照身帖之事。这几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国官府吏员中没有张禄这个人,大梁士子也从未有人听说过张禄这个名字。若是刚刚出山的才士,一则不可能立即有照身帖,二则更不可能怕关隘比对范雎头像认出。一个面目为魏国官府所熟悉的张禄,当真是张禄么?再说,一路同行三五日,总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若是鱼目混珠之徒,半道丢开他还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时,王稽带着国书盟约拜会了丞相府。魏齐立即陪他入宫,晋见了魏王。交换了用过两国王印的盟约与国书,魏王又以邦交礼仪摆了午宴以示庆贺。宴罢出得王宫,已经是秋日斜阳了。依照魏齐铺排:执掌邦交的上大夫须贾晚间拜会特使,代魏王赐送国礼;次日再礼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为王稽饯行。王稽原本打算换定盟约便离开驿馆,住进秦国商社,以免吏员随从漏出蛛丝马迹。此刻欲当辞谢,又与邦交礼仪不合。魏国本来最讲究邦交铺排,强自辞谢岂非更见蹊跷?思忖之间,王稽只有一脸笑意地依着礼节表示了谢意。
暮色时分,须贾在全副仪仗簇拥下带着三车国礼进入驿馆拜会,招摇得无以复加。王稽没有兴致与这个志得意满的新贵周旋,没有设宴礼遇,只是扎扎实实地回敬了须贾一车蜀锦了事。须贾原本是代王赐送国礼,自以为秦使定然要设宴礼遇,想在酒宴间与强秦特使好生结交一番,来时便带了一车上好大梁酒,一则以自家名义赠送王稽,二则省却王稽备酒之劳。谁知王稽却不设酒,心下大是沮丧,及至看到一车灿烂蜀锦,顿时喜笑颜开,满面堆笑地说了一大堆景仰言辞,方才颠颠儿去了。
须贾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随员将一应礼品装车运往秦国商社。三更时分,随行御史前来禀报:十二辆礼车已经全部重新装过,中间有三辆空心车。王稽心下安定,召来几名干员计议了一番明日诸般细节,方才囫囵一觉,醒来已是曙光初显了。
太阳初升,大梁西门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经摆好了酒宴。须贾正在亭外官道边的上马石上瞭望,见官道上三骑飞来,当先一名黑衣文吏滚鞍下马一拱道:“在下奉秦国特使之命禀报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辞行,车驾稍缓,烦劳上大夫稍候片刻。”须贾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车驾礼车多,自当逍遥行进,等候何妨?”
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国特使车队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门。大梁为天下商旅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已经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宽约十丈,两边胡杨参天,走得两三里总有一条小路下道通向树林或小河,专一供行人车马下道歇息打尖。第一个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岗。三亭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条小河从山下流过,小小河谷清幽无比,原是大梁国人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目下正当秋分,枯黄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三亭岗若隐若现。到得路口,特使车马仪仗驶出中央正道,缓缓停在了道边,三辆篷车辚辚下了小路。
片刻之后,三辆篷车又辚辚驶了回来,隐没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车队之中。头前一声悠扬的号角,特使车驾仪仗又迤逦进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车马仪仗整肃停稳,只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车。须贾遥遥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丰,请随员们也一并下马,痛饮盘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虽则盛情,奈何秦法甚严,随员不得中道离车下马,老夫如何敢违背法度也?”须贾顿时尴尬:“这这,这是甚个法度?这百十人酒席,是在下私己心意,无关礼仪……”王稽向后一挥手笑道:“来人,赐上大夫黄金百镒,以为谢意。”须贾立时呵呵笑了:“这却哪里话来?须贾饯行,大人出金。”王稽一拱手道:“本使奉秦王急书,不能与上大夫盘桓了,告辞。”回身跨上轺车一跺脚,“兼程疾进!速回咸阳!”特使车马风驰电掣般去了,须贾兀自举着酒爵站在郊亭外喜滋滋愣怔着。
一日快马,暮色时分王稽车队已进了函谷关,宿在了关城内的官署驿馆。王稽心下松快,吩咐一个精细吏员,将藏在空心车中的张禄隐秘地带入驿馆沐浴用饭;自己去吩咐一班随员立即将车马分成两拨,十二辆礼车为一拨交仆役人等在后缓行,其余随员与使节轺车为一拨,五更鸡鸣立即出发。安置妥当,王稽来找张禄说话,照料吏员却说张禄沐浴用餐之后回篷车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话:“到咸阳后再与特使叙谈。”王稽思忖一番,也觉得函谷关驿馆官商拥挤,要畅快说话确实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亲自带领四名武士远远守护篷车,自己匆匆去官署办理通关文书去了。
雄鸡一唱,函谷关活了。号角悠扬长鸣,关门隆隆打开,里外车马在灯烛火把中流水般出入,一片繁忙兴旺。王稽车马随从二十余人,也随着车流出了驿馆。一上官道,王稽吩咐收起旌旗仪仗快马行车。一气走得三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车路餐,却见西面烟尘大起旌旗招摇,前行精悍御史快马折回高声道:“禀报大人,穰侯旗号。”
“车马退让道边。”一声令下,王稽下车站在道边守候。
片刻之间,穰侯魏冄的车骑马队已经卷到面前。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视,随带两千铁骑护卫,声势惊人。遥见道边车马,魏冄已经下令马队缓行,正遇王稽在道边高声大礼,也高声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劳了!”王稽肃然拱手道:“谢过丞相劳使。秦魏修好盟约已成,魏国君臣心无疑虑。”魏冄敲着车厢点头道:“好事也。关东还有甚变故?”王稽道:“禀报丞相:山东六国无变,大势利于我邦。”魏冄哈哈大笑:“好!老夫放心也!”倏忽脸色一沉,“谒者王稽,有否带回六国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辞乱国,老夫厌烦。”王稽笑道:“禀报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选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冄威严地瞥了王稽一眼:“谒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内了。”脚下一跺,马队簇拥着轺车隆隆远去了。
突然,篷车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特使大人,张禄请出车步行。”
“为何?”王稽大是惊讶。
篷车声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才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见事稍缓,忘记搜索车辆,片刻后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王稽略一思忖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开车篷。”严实的行装篷布打开,一个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车来,对着王稽一拱手,匆匆顺着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神秘的张禄,虽则依然垂着面纱,那结实周正的步履却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丝宽慰。
黑色身形堪堪隐没在枯黄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毕正要上道,东面飞来一队铁骑遥遥高喊:“谒者停车——”王稽一阵惊讶,又不禁笑了出来,从容下车站在了道边。此时马队已到眼前,为首千夫长高声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车辆,以防不测!”
王稽拱手笑道:“将军公务,何敢有他?”淡然坐在了道边一方大石上捧着一个皮囊饮水去了。片刻之间,二十多名骑士已经将王稽座车与三辆行装车里外上下反复搜过,千夫长一拱手说声得罪,飞身上马去了。
王稽这才放心西行,车马走得一程,遥遥便见前方山口伫立着一个黑色身影。车马到得近前,王稽一拱手道:“先生真智谋之士也!”黑衣人悠然笑语:“此等小事,何算智谋?”径自跨上了王稽轺车后的篷车,“公自行车,我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无妨,秦国只有一个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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