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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上,虽有苏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扬顿挫,成调成曲,但大家心里公认场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小夫妻扶持着泣不成声不说,那媳妇儿还哭得站都站不稳,虽然都没像老一辈哭得有板有眼,可一脸悲伤至痛,那是怎么都做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着父亲。苏大强真是形同疯狂,上来就拿头往上面撞,明哲一个人都不够,还要另一个亲戚一起抱着才行。唯有明玉一个人双手插在大衣袋里远远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母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所有亲戚朋友都说,看来这年头只有这种没良心的人才能发财。
明玉只在最后时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让冷风吹着,将发热的眼皮冷静下来,将欲流的眼泪吞回心里。这滴眼泪,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给他们看见。她不需要用眼泪证明什么,但需要用没有眼泪证明什么。别人说人死为大,天下无不是的母亲。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宽宥她的母亲,但是她不会爱她的母亲,也不打算让人错会她会爱她的母亲,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明哲扶持着父亲送完客人,打量全场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满。而明成夫妇看着却让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两个人坚强地站得笔挺,向每一个告别的亲朋好友欠身致谢,让所有到场的人感受到,苏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个人办完手续领了骨灰盒出来停车场,才看到明玉竖着大衣领子斜坐在车头,一手手机,一手香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恸,看到明玉如此不当回事,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愤怒。明哲本来还想与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事,见此无话可说,拍拍车头提醒明玉他们已经到场,然后说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们回家了。”
明玉没有即时回答,又对着手机说上几句,才结束通话,却对着朱丽道:“你今天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杰奎琳?肯尼迪。”
明成听明玉的口吻不无讽刺,不由怒气冲顶,“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寻我们开心,你还有良心吗?”
“我有没有良心,你没资格评论。至于寻你们开心,你配吗?”明玉冷着脸,满脸都是不屑一顾。当时她看着明成夫妻恸哭时候就想,这两人跑了一个米饭班主,如此伤心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朱丽哽咽着道:“何必呢,对我们有怨气,何必拿到今天来现?很标新立异吗?”
明玉冷笑:“你不觉得今天是很好的机会吗?大哥,没事我先走,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打我手机。”
明成也是冷笑:“那么,谢谢您大驾到场。”
明玉依然冷笑:“苏明成还轮不到你代表苏家说这句话。”
“对,你最配。仗着有几个臭钱撑腰杆子。”明成火了,还是朱丽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几个臭钱来,你有种别问家里伸手要臭钱。我说你不配就是不配,论对苏家贡献,论为苏家牺牲,你排最末尾还是看你有苏家血缘分上。你敢扪心自问?”今天明玉看着明成在被他榨干的母亲面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里真是看出血,这等功力,拿去演戏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态好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上流,她偏要揭他们的短。明玉吵起架来语速跟机关枪似的,别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势,让朱丽不由得想到菜场小贩的手段。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别让人看笑话行不行?”明哲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介入。
明玉将烟蒂往地上一甩,冲明成冷笑:“看大哥面上,放过你。”
明成顿觉一腔热血从心口冲上颅顶,挣开朱丽的阻挡冲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将骨灰盒往车顶一放,冲上去拉住明成大衣,顺势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回走。一边扭头对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没想到明成会动武,愣了一下,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咬牙发动车子就走。她匆忙中没看见车顶还有一只骨灰盒,朱丽却是看见,打着招呼要她停车。她压根儿就不想理朱丽,发动车子就“轰”一下加速到最快,扬长而去,将个母亲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顶盖摔裂。总算骨灰还有布袋装着,没有四散飞开,但袋子掉进污泥里还是对在场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时也气得跳脚了。明成先冲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里,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着,不肯再给其他人。
朱丽回城就让明成送她去事务所,她手头还有干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红肿模糊也得去做完。苏家父子三人则是回到父母家,苏大强将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着三炷清香燃尽。明哲在心中想,以后,理该是他来当这个家了。他该如何当好这个家?他在国外,管得过来吗?今天一吵,明玉与明成已经势成水火,或许他们早就势成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妈没让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该就中调和?
明成则是又悲又气,独自坐在窗边呼哧呼哧地,终于明白妈以前说的有理。妈叫他避免与明玉吵架,说他不是对手,书生与泼妇吵架从来只有输。吵不过动手的话,他更不占着理,男人打女人什么时候都没理。看来这世上还真只有妈一个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苏大强眼看清香燃尽,而两个儿子都直愣愣突着眼睛盯着香火不语。他只有怯生生主动开口了。他认准了明哲,昨天过来,他已经看出,明哲是个肯挑担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明哲回过神来,但还是沉默了会儿,才问明成:“明成,本市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爸从来没有当过家,他那些票证还是都放进保险箱里吧。”
明成点头:“有的,不过要收租费。不如放进我在银行开的保险箱里。”
苏大强连连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还是单独开吧,各自取进取出也自在一点。租费我来付,天还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没有什么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车场伪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头火起,道:“再忙也不在这一时,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载你们去银行。大哥你什么时候走,机票什么的有没有落实?今天一起办了吧。”
明哲听得岀明成话里有话,但当作没听见,起身道:“事不宜迟,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到签证之前,需要你照顾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亲一眼,还是没好意思说爸有点糊涂,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担待着点。今时不比以往,妈不在了,我们做儿子的该挑起担子。”
明成点头。不知为什么,接到母亲死讯,听到老父哭哭啼啼声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伤,心中也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苏家做点什么。听着明哲这么说,他很有共鸣。“哥,你放心,这儿的事有我。我会多用心的,爸签证拿到前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
明哲听着明成这么实心实意的说话,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长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只有将爸暂时托付给明成了,明玉那儿,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见,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脸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嘴没一个是她对手,她什么狠的绝的都说得出口。骨灰盒被她无意飞到地上那幕尤其让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儿,估计只有唯命是从的分了。其实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个人住,这两个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无奈这个当爸的实在扶不起,只能择木而栖。
明玉从殡仪馆回来经过市区,看到一家“食荤者汤煲店”,明玉找地方停车下去见识。对于这家“食荤者汤煲店”的老板,网名叫“食荤者”的人,明玉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她自从四年前为了应酬需要上本地美食网搜寻特色饭店始,便认识了这个食荤者。这个食荤者估计是个大男孩,爱美食爱旅游爱热闹,因为烧得一手好菜,走的地方又多,吃的眼界非常开阔,极受本市饕餮追捧。一来二去,去年自己出手开了这家“食荤者汤煲店”,成为很多网友聚餐的首选之地。说不熟悉,因为明玉从来不参加网友聚会,所以从来就没见过那个食荤者,虽然从聚会照片上常见此人惊鸿一现。
“食荤者汤煲店”店面不大,一上一下,下面除了几个快餐店似的单双人位置,几乎满满的都是洗得雪白的汤煲,热腾腾地从盖子里透出蒸气。这一点明玉看了先自喜欢,干净。再看汤煲种类,并不是她寻常应酬常见的什么虫草洋参燕窝雪蛤,而是非常家常的黄豆猪脚、萝卜牛腩、扁尖老鸭、杂菌小排等没噱头难岀挑考功夫的老实汤煲。难怪整个店堂里弥漫的是浓浓的纯正的肉香。明玉一一看来,几乎每个汤她都想尝试,也见有人拎着盒子进来,外买一个好汤带走。看来生意很好。
明玉叫了一个萝卜牛腩,配两只小巧玉米窝窝头,是一个黝黑脸膛,高大身材的年轻男子满满盛了递给她。外面天很冷,风很大,明玉从停车场过来小店,吃了一肚子西北风,而且她也带着从殡仪馆带岀来的一肚子晦气。当高大男孩挂着坦率的笑容将满满一碗浓香四溢看似非常温暖的萝卜牛腩端来放到她面前,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种被抚慰的感动,她的心也似乎温暖起来,她忍不住冲这个陌生的男孩感激地微笑,她认出这就是食荤者。她原以为这等爱吃的人一定肥胖,没想到是个高大结实,充满活力的大男孩。明玉忽然想起,对了,此人还是个旅游的爱好者。反而是食荤者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好怪异,为什么对他这么特别,他不由得进出时候留意起来。
明玉吃饱喝足,整个人仿佛才回到现实,而不再想起她不愿想起的苏家和苏家所有人。这个小店的环境实在温暖,尤其是食荤者坦率的笑容让人安心,她喜欢上这家小店。她想以后没饭吃时就来这儿蹲点。
走出饭店,她便点上一支香烟,深深呼吸,这一口气呼得异乎寻常的长,仿佛把心头郁积的闷气全数吐出。她舒畅地想笑一笑,但她知道,她肯定没法笑得如食荤者般坦率,因为她没有坦率阳光的内心。所以她才稀罕食荤者的笑。
她方向盘一转就去了公司,一直忙碌到深夜。全公司职员没人知道她刚参加完她母亲的葬礼,她也不以为葬礼后该去哪儿蹲着缅怀,除了工作,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以占据她的大块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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