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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弩齐射——”胡伤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血星飞溅。
城下秦军看得惊心动魄,实在料想不到赵军战力如此强韧。胡伤一声将令,整个河谷万众齐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阵内,也顾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齐奋力疾射。秦军骑士膂力之强射技之高,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间,将暴露城头的黑红两方军士全部钉死。骤然之间,山谷一片寂静。
胡伤双眼血红,嘶声大喊:“强弩就位,再次猛攻!杀光赵人——”
“杀光赵人!”河谷之中一片怒吼。此时,突闻两边山头杀声大起,从山林攀缘的两路秦军在箭楼外山顶与赵军展开了激烈拼杀。胡伤精神大振,一声令下,城下秦军立即再度猛攻。一个时辰后,赵军首尾不能相顾,秦军终于占领了阏与险关。查点伤亡,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三千,轻伤六千;赵军战死万余,重伤两千余,突围而去者千余人。
如此伤亡相当之激战,自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在丹水与屈原新军交战之后,对秦国新军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是白起领军以来,秦军每战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斩首最少十余万,几曾有过一命换一命的惨胜战绩?在秦军将士看来,纵然夺得阏与,此等伤亡也是奇耻大辱。一时全军咬牙切齿,发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斩首十万的战绩班师。
胡伤激愤难耐,立即下令兼程疾进,攻克武安直逼邯郸,大战复仇。
赵奢率六万铁骑出得邯郸,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开去,行得五十余里,在前出武安十余里的一道隐秘山谷扎营。大营扎定,赵奢立下两道军令:其一,全体将士不得进谏军事,违令者斩。其二,立即修筑壕沟鹿砦,坚壁军营。
大军刚刚驻扎三日,斥候急报:秦军铁骑已经越过涉城,进逼武安城下,战鼓之声已经震动武安城内屋瓦!在斥候急报之时,隐隐如雷的战鼓声在赵奢大营已清晰如在耳边,将士们大起惊慌。毕竟,秦军声威震慑天下,赵军第一次正面迎击秦军,任谁也是忐忑不安。赵奢不动声色,只教斥候再探再报,径自埋首幕府沉思了。此时,幕府大帐外一阵鼓噪,一员大将赳赳闯了进来,激昂高声:“武安为邯郸咽喉,秦军猛攻,将军屯兵不救,军心难平!”
“军令在先,尔竟违令谈兵,推出斩首。”赵奢冷若冰霜,回身再补一句,“首级挂于高杆,以儆效尤。”
当这位勇猛将领的头颅在三丈高杆上飘摇的时候,将士们当真惊愕了。这个赵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于秦军侧后要害,若出兵猛攻,与武安廉颇守军内外夹击,纵不能全歼秦军而大胜,亦当驱逐小胜,能打而不打,意欲何为?若是别将领兵,将士们也许早就鼓噪请战了。然则,赵奢是以胆略声震朝野的重臣,绝非胆怯懦弱之辈,又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深得赵王器重,能奈他何?毕竟,将军不畏死,便是个打法权宜,将士自然要听命于统帅,不会强求主帅。但入军旅,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赵军将士尽管心中困惑,军营中还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正在城外准备猛攻武安的胡伤,突闻斥候急报,说侧后西北山谷里驻扎了一支赵军。胡伤大是惊讶,若这支赵军杀出内外夹攻,还当真棘手。思忖一番,下令先行探察侧后赵军动向,而后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赵军断了后路孤军死战,那便是国之罪人了。胡伤纵然不是赫赫名将,毕竟也是勇略非凡,岂能权衡不来此中轻重?
次日日暮,化装成林胡马商的斥候匆匆归来,报说赵军营地很是松懈,只准备防守;主将赵奢还以军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战马;谈及战事吃紧战马难以立即送到,赵奢哈哈大笑说,我只深沟高垒,足保秦军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后,便可送马了。
惊喜之余,胡伤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谷,还要深沟高垒?阏与武安,是秦国的了!”
次日清晨,秦军开始大肆猛攻。谁知这武安要塞是大将廉颇率三万步军镇守,粮草充足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日毫无进展。胡伤改变战法,下令一支兵马烧毁涉城粮仓,引诱赵军来救,于山野间以精锐铁骑歼灭赵军。谁知老廉颇稳如泰山,任你百般挑衅,总是不出城池。如此旬日,相持不下。胡伤本当退兵,可一想到阏与惨胜便怒火难平,与几员大将一商议,决意攻陷周边小城威逼武安,吸引赵军从中山回援,至少大战一场斩首十万以报阏与之仇。
倏忽之间,胡伤大军在武安城下耗过了二十八天。
此时,侧后赵军突然出动了。这日日暮,赵奢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战马衔枚,兼程疾进直抵阏与,凭险切断秦军归路。近月休整不战,赵军自是体力充盈,在狭窄山道牵马急行竟无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两次冷餐干肉,次日黄昏时分生生赶到阏与关后的谷口当道扎营,立即紧急修筑壁垒壕沟。
赵奢大军一出动,胡伤便接到了急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飞骑,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铁骑尾追赵军,城下主力大军随后回军,全力吞灭赵奢六万人马。秦军果然勇猛神速,虽然在军令之后立即拔营启动,已经比赵军慢了两个时辰,及至一夜一日之后,已是衔尾追来。赵军壁垒刚刚就绪,谷口已经是战鼓隆隆,秦军骑士全部下马结阵,黑压压向卡在谷口的赵军压来。
在秦军前锋将要到达时,一名年轻军吏疾步赶到了主将大旗下,高声自报姓名许历,请求禀报自己的军事谋划。赵奢沉着脸一招手,说,将他领进了临时军帐。许历急促道,秦军惊怒而来,其势正盛,我军急需厚阵而敌,否则必败。赵奢正色点头,正当如此。立即紧急下令:全军变为三道防线。许历一拱手,我犯军令,请受斧钺。赵奢微微一笑:这却要等赵王下令。许历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将军留意:北山制高,先占北山者胜,后攻者败。”赵奢一瞄对面黑黝黝山势,立即高声下令:前军一万,急赴北山坚壁设防。
赵奢大军堪堪就绪,胡伤大军黑云般从北边山谷压来。一看情势,胡伤便知卡在身后的这座山头是要害所在,占据此山进退裕如,不占此山将被赵军前堵后截进退失据。火把之下,胡伤一声大喊:“左军两万,攻下北山!”
此次北上秦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士。无论兵将,一看大势便知是面临危局的绝地之战,顿时山呼海啸般一阵呐喊,潮水般两面攻来:胡伤亲自率领中军主力猛攻正面赵军,左军两万同时猛攻北山赵军。
山谷中火把成海,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战国之世两支最为强悍的大军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狭小的山谷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浴血搏杀。三个时辰过去,秦军竟被渐渐压缩到南谷北山之间不足三里宽的山谷之中。这时,两军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尸体累累了。按照战场传统,这仗无论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伤浑身鲜血,心下却是清楚,嘶哑着声音下令:“赵军战力已疲。休整半个时辰,鼓勇血战,一举突围!”
谁知便在秦军草草包扎伤口整顿马具,准备做最后血战的时刻,山谷间天崩地裂般一阵雷鸣,战鼓混着嘶哑的呐喊,赵军竟从谷口与山头猛烈地压了下来,红色衣甲红色火把浑身酱红的鲜血,恍如连天彻地的血色河海兜底翻了过来。如此气势,有天下“锐士”名号的秦国新军也是大为震惊了。本来,秦军的半个时辰休整便接着发动突围血战,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连续勇猛厮杀了,赵军却是一刻不停地连续猛攻扑来。普天之下,何曾见过如此血战三个时辰犹能雷霆猛攻的大军?仓促之间,不待胡伤将令,秦军残余三万余人惊雷般炸开,轰然迎击了上去。
曙光冒出东方山巅时,阏与山谷终于平息了下来。
斥候飞报邯郸,赵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颁下王书:举国大酺三日!接着派出平原君为犒军特使奔赴阏与,一则犒赏将士,二则与赵奢一起重新部署阏与防守。旬日之后,平原君差飞骑回报:赵奢所部班师东来,平原君亲率五千步骑留守阏与,请赵王作速调遣两万兵马前来阏与接防。惠文王不禁大为困惑,五千人马是平原君带去的,意在补足阏与兵力,如何只有这五千人马留守而赵奢竟不能增兵?且还须平原君亲自涉险做留守大将?阏与守军加赵奢所部是八万,纵有伤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则惑之,惠文王还是立即向镇守武安的廉颇下书:作速派出两万精锐开赴阏与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日清晨,惠文王亲自率领一班大臣出西门三十里,隆重迎接赵奢大军。不想直等到日暮时分,官道上还不见人马踪迹。有大臣建言,王体为国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郸,留下几名大臣郊迎。正在盛年的惠文王却是执拗,将士用命,本王受一宿风寒又能如何?当即下令扎营过夜。次日又等得大半日不见踪迹,大臣们心下疑惑:不对也,阏与班师原本只两日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飞书到达之第四日,赵奢班师之第六日,纵是迟缓亦当有个斥候信使,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不禁令人心惊肉跳起来。正在大臣们要群谏赵王回邯郸时,遥见官道上一匹快马背负夕阳飞来,显然是赵王派出的飞骑斥候,遥遥一声高喊:“到了!阏与将士到武安了——”
惠文王立即飞身登车:“起快车,武安!”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身后大臣马队风一般跟上。一路飞驰,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才看见官道中一片蠕动的黑点。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赵王,那便是赵奢将军。惠文王不禁愣怔了,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紧脚下一跺,轻便王车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暮色苍茫之中,络绎不绝而又散乱不整的片片红点儿,艰难而又缓慢地蠕动在血色的黄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满酱色的甲胄,褴褛飞扬的破衣,在额头淤血大布中散乱飘飞的长发,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队伍,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吟,人人脸上都溢满着疲惫的笑容。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
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惠文王一阵愣怔,赵奢何在?如何没有他的身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径自跳下轺车,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高声问道:“赵奢将军何在?”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血人缓缓散开,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一个吊着胳膊的将军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一声哽咽不能成语。惠文王大步趋前,却见一个浑身带血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声息皆无。
“禀报我王,将军双腿剑伤六处,胸前三处,右眼中一箭,昏迷三日。”
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模糊,不禁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上王车!木架上得王车,铺垫好厚厚的毛皮,惠文王跳上车辕高声下令:“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车马让于伤兵!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说罢一抖马缰,亲自驾车辚辚疾去。
次日清晨,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看着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将士们缓缓走过,静得唯闻喘息之声。直到将士们进入王宫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赵军万岁!”“万岁赵奢!”这一日,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王书: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射之神勇战力,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功勋如河岳泰岱,封赵奢为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军吏许历临危襄赞有功,破例擢升国尉之职;其余将士,战死者加爵三级,生还者晋爵两级,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一时赵国朝野欢腾,比灭了中山国还高兴十倍。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天下顿时惊愕哗然。
大国小国,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然则,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却始终是一团迷雾莫测高深。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国之战绩,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阏与血战之前,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毕竟,这种吞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强国对抗的实力。然则,阏与血战的消息传开,各国顿时为之变色。如今大争之世,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秦国新军几曾有过如此败绩?更要紧的是,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巅峰,各国无不畏之如虎。夺魏国河内三百里、楚国南郡六百里,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畏惧白起之战胜威力?可恰恰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赵军泰山石敢当,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听着都教人心惊肉跳。
惶惶之余,山东大国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燕国是赵国老冤家,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匆忙到咸阳秘密结盟,毕竟,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齐国虽则新胜,却是元气大伤,对赵国的咄咄逼人更是怨之甚深,也派出特使赶赴咸阳结盟,以备赵国万一攻齐,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魏韩与赵同属三晋,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利害人事世族间更是盘根错节。更重要的是,三晋“卑秦”最甚,但有合纵抗秦,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如今赵国强大起来,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内,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单独抗秦抗不住,联结昔日“弱赵”又觉大邦尊严有失,踌躇再三而不能决。几是半年摇摆,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终于北上与赵国秘密结盟了。
至此,天下战国格局又是一变:两大同盟隐然形成,一边以秦国为轴心,一边以赵国为轴心,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引起天下如此动荡,而使战国重新生出组合,任谁也始料不及。
在这奔波动荡的时刻,秦国是梦魇般的沉默。
当河内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于阏与的消息时,第一个接到军报的丞相魏冄顿时手脚冰凉,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默然半个时辰,魏冄毕竟定力过人,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阳宫,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诉这位外甥秦王。若见秦王,他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身,必得有个说法,那种请罪式的难堪,对于魏冄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却是奉策者。事实上,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更要紧的,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摆布得开。
虽则如此,到了章台,魏冄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骤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老了,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悄悄弥散了。蓦然想起白起的特急羽书,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悔之晚矣!良久伫立,他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竹林,踏上了干栏上的木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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