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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老规矩来说,我这么做,其实是理亏的。古董行和黑社会有点像,行内的恩怨在行内解决,起了纠纷找圈内的高人裁断,轻易不上法庭。谁要是请来公差坏了别人买卖,这叫为虎作伥,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会在乎这些老规矩,也只有大眼贼那种人还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赏他这种古风犹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坚守原则的人,总是值得敬重。我曾经看过一部香港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人生在世,总得坚持点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没蹲下,眼睛一瞪,一脚就要踹过来,却被旁边一人拦住了。这人手里拎着个电喇叭,正是刚才在林子里喊话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脸膛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严厉,整个人往这一戳,周围的森森鬼气都畏缩地四散而逃。
他把电喇叭交给小警察,背着手慢慢踱到我身边,扫视了现场一圈。张老板他们被他这么一扫,立刻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把头低了回去。
“你跟我过来。”他冷冷说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着他朝旁边的灌木丛里走了十几步。直到确信距离足够远,谈话不会被旁人听到,他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道:“许愿同志,你这么做,可有点胡闹。”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们吗?”我满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认识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却一点没有老友重逢的兴奋,脸色反而变得阴沉起来:“你刚才干吗主动站出来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们欺负老实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贼这种肯守老规矩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我也是想仗义执言一回——反正你们已经把这儿包围了,索性吓唬吓唬他们嘛。”
“糊涂!你应该跟他们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离以后再放你出来。现在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卧底了,风险会很大,你就不怕他们报复吗?”方震一脸严肃地批评我。
“他们起码得判个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
方震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对我这种毫无必要的出风头很不满。我佯作没看见,伸了个懒腰:“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说啦,我说老方,我这趟差事算结了吧?”
“还没呢,一会儿回局里还要做份笔录。”
我一听,顿时叫苦连天:“你们都人赃并获了,干吗还要我做笔录啊?”
“这是规定。”方震回答,“对了,审讯的时候,你也得作为文物顾问旁听,这是刘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举手投降。跟方震这种人争辩,简直毫无意义。他就是一块顽石、一道堤坝,任凭你多少风浪打过来,他都岿然不动。我侧过头去,看到远处一道白光闪过。这是几名技术人员在对盗洞现场拍照。周围的警察走来走去,收赃物的,看犯人的,印车辙的,井然有序,声音密集却不喧闹。一想到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围都没人觉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这得是什么素质,都快赶上特种部队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样神秘莫测。
“你们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我问道。
“是。”
“那面包车在山里转了好几圈,黑灯瞎火的,真亏得你们也跟得住。”
“职责所在。”
“如果我当时暴露了身份,你们又没及时赶到呢?有什么备用计划没有?”我忽然好奇地问道。
“局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烈士的名额。”
“……”
我看着方震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只得缩缩脖子,中止这个话题。我们谈完话,走回到那边。大眼贼忽然把脑袋抬起来:“首长,地下还有个人呢,你们可别忘了哇。”
旁边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气地敲了他一记:“闭嘴!”大眼贼连忙把嘴闭上,重新低下头去。我一听乐了,点点头:“你还真讲义气,放心吧,天网恢恢,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很快那个掏坟的迷彩服小伙计从盗洞里爬出来,一出洞口就被三个大汉按住。我一看他的脸,顿时就乐了,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脱脱一个大眼贼的翻版。
警方人赃并获,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离开现场了。林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警车,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辆,其他几个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脑关到第二辆大车里。车队马达同时轰鸣,警灯闪烁,正气凛然,顿时把这阴翳山林中的诡秘气氛震得烟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双手搁在膝盖上,眼睛微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这是他坐车的习惯,我也知趣地没拉着他继续闲扯,而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绪万千。
这次行动,是刘局找上我来的。他是五脉的红字门出身,在政府担任要职,分管文物古董事务,是五脉在官场的代言人,当初就是他一手策划,把我引入那场佛头纠葛。
几个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经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鉴定,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齐划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从坟里一批盗掘出来的。警方怀疑盗墓团伙又开始猖獗,遂制订了一个钓鱼计划。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这人必须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脉里的人都不合适,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我按照刘局和方震的关照,在市面上转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个“吃现席”的组织者。于是我以古董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应外合。
这次“吃现席”没有顺利交易,反而以内讧告终。这个结局,早就在我预料之中。“吃现席”这种古风犹存的买卖,讲究的是规矩和诚信,在如今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经济开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钱面前,不必讲什么老规矩,怎么赚钱怎么来。即使是像古董界这种老气横秋的保守行当,也经受不起这种冲击,像张老板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势所趋,规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经的规矩,也像“吃现席”一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变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爷爷和我父亲活到现在,不知会做何评价。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伸出手指,在车窗上蘸着雾气画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紧密。可惜车子空调温度一会儿就上来了,这朵梅花也变得残缺不全。
不知为何,即使坐在警车里,那种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压迫感,仍旧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呼吸不畅。我的额头轻轻磕了玻璃一下,有细细凉气沁了过来,冰冷无比。车子就在这种沉默中缓缓驶出山区。
很快车队抵达了当地的一个派出所,开进院子里。我一看这架势,恐怕方震他们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击审讯,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城了。
这个派出所不大,几辆警车进来把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我和方震跳下车走进去,随便喝了口热水,嚼了几口饼干,直接走进了审讯室。对面第一个被提审的大眼贼已经被带了进来,双手铐住,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家伙镇定得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东张西望,全无紧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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