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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调阳的府邸位于东单牌楼西侧的井儿胡同。格局虽不宏大,却也是一进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风檐日晷,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这一日大清早,吕府大门上挂出一通告示:
设坛祈福,巳时前恕不见客
这告示引起过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驻足观望,隔着门缝儿瞧个究竟,但吕府门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当值皂役却不容人停留。他们见人就赶,这更是增加了人们的种种猜测。
吕调阳患病在家疗养,已经两个多月了,这在京城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最近几天他不但水米不进,且每天多半时间都处在昏迷状态。不要说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内情,他这次病情加剧,为的是“辽东大捷”一事。按理说吕调阳并不是“辽东大捷”主要当事人,但为何偏是他气得瘫倒在床?欲知个中缘由,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吕调阳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小儿子均考中了进士,如今都放官外任。惟有第二个儿子吕元佑,的确不是读书的料。连考三场,连乡试都考不过,如今二十多岁还在晃荡,虽已成家娶了媳妇,却是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吕调阳每次从内阁回家,一见到吕元佑混在仆人堆里云山雾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年初辽东大捷,皇上论功行赏,吕调阳进秩一级并荫一子。吕调阳对进秩一级倒不觉得兴奋,令他欣慰的是恩荫。不成器的儿子吕元佑因此成了太仆寺的亚卿,多少也是一个六品官了。这一下了却了吕调阳多年的心病,因此内心着实高兴了一段日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皇上突然颁旨,言“辽东大捷”实乃杀降冒功,已经颁发给所有当事官员的奖赏一律撤销。吕元佑六品鹭鸶补服穿了还不到四个月,就又生生地脱下来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吕元佑从太仆寺衙门回来,怒气冲冲跑到书房里找吕调阳,一把抓下头上的乌纱帽朝地上一掼,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国光到吕府来拜望,向吕调阳讲述了“辽东大捷”的内幕以及被查处的前因后果,因此他已知道儿子的恩荫将被撤销的事。这会儿见儿子发脾气,他也只好忍气吞声,指着一只凳儿说道:
“佑儿,你且坐下,听我对你说。”
吕元佑哪里肯坐?他窝了一肚子火跑回来,就是要把老爷子当出气筒。只见他跺着脚吼道:
“听你说什么,你虽然挂着个次辅的头衔,其实是一个窝囊废,人家想怎么捏估你,就怎么捏估你。”
儿子这无情无义的几句话,像刀子直扎吕调阳的心窝,眼看着他的脸色就变了——打从五月份起,吕调阳就很少去内阁上班,期间他给皇上写了好几道手本请求致仕,明里的理由是因为哮喘病的折磨,其实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种奉行故事虚应客套的次辅他实在当腻了。偏偏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当面指斥他是窝囊废。你说他气也不气?他一生气就犯结巴的毛病,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儿子斥道:
“你、你、怎、怎么能这、这样说、说话?”
“该如何说话?”吕元佑突然歇斯底里狂笑起来,这笑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笑过之后,吕元佑又咬牙切齿说道,“父亲大人,你被张居正耍了。”
“我怎、怎地被、被他、他耍了?”
“当初‘辽东大捷’,惟独一个辞掉奖赏的人,就是他张居正。现在,又是他站出来禀告皇上,说‘辽东大捷’是杀降冒功的大丑闻。把前因后果联起来一想,这不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张居正下了一个恶毒的大套儿,把你们这些书呆子全都套了进去。”
吕元佑虽然读书懵懂,但捕风捉影乱判阴阳却是一把好手。京城里管这种人叫“侃爷”。吕调阳清楚儿子的德性,平常对他说的话存有戒心,但方才这番分析他却觉得有几分道理。联想入阁六年来张居正对他的态度,尽管表面上客客气气礼敬有加,内里却颐指气使,不把他放在眼里。逢有大事秉断,他只能顺着首辅的意思条陈建白,若稍有分歧,则会频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发必烈。此时的吕调阳,心里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只觉得喉头一涌一涌的似有烈火喷出,他想喊叫,大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眼看着他一张脸憋得青紫,两片嘴唇发乌,吕元佑这才慌了神,连忙跑过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亲,大声嚷着救人。一时间跑进来几名仆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热毛巾敷额头,折腾了半天,吕调阳总算咳出一口痰来——人虽然没被憋死,从此却倒了床。第二天太医闻讯前来救治,把了脉后,把吕元佑扯到一边偷偷吩咐道:“准备后事吧!”吕元佑感到父亲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祸,心有愧疚。想着既然郎中救不了父亲的命,便只有请和尚来做法会祈福了。
此刻,在吕府的前院,大约有十几名身穿袈裟的僧人在紧张地忙碌。他们都是灵藏观音寺一如和尚的弟子,应吕元佑所请,前来吕府做祈福法会。当谯楼上的更鼓报了寅时,他们便在一如师父的带领下,踏着熹微的曙色来到了吕府,并立即在前院布置法会。
自万历元年,李太后前往灵藏观音寺敬香并赠送大内收藏的藤胎海潮观音塑像后,这灵藏观音寺便一下子声名鹊起,每日前来焚香礼佛印心还愿的人闹嚷嚷挤破了门槛儿。本来就是高僧大德的一如老和尚更成了达官贵人争相攀援的人物。但因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简出不肯见客,凡应酬的事情一概谢绝,因此能见到他的人极少。由于一如老和尚谙熟佛法并精心训练弟子,灵藏观音寺的法会已是远近闻名。京城里想做法会的大户人家很多,一做法会首先想到的便是灵藏观音寺。因此灵藏观音寺的和尚们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能请到灵藏观音寺的和尚做法会已属不易,能请到一如老和尚亲自主持更是难上加难。今天,俗诞八十有二僧腊七十又二的一如老和尚亲自前来,这多半是因为他素来钦慕吕调阳的人品学问,又顾及他内阁次辅显赫地位的缘故。
法会的布置分像法与坛法,都极为讲究,一丝半毫都不能弄错。
首先是像法:
祈福法会所用法像为观世音菩萨,其要求是以白檀香木刻做其像,身高五寸或二寸半。必须是雍容端庄面如满月的天女形。面有三眼,头戴天冠,身着色衣,璎珞庄严,以两手捧如意珠。造好此像后,安置在黄梨木制成的匣子里,再将匣子盛于锦囊之中。待法坛建成,再将锦囊安放其中。
其次是坛法:
法坛务求方正,以三尺为限,内城方一尺,外城方二尺。造坛之前,须得先将所造之处的秽土铲除干净,所谓掘地三尺指的就是这件事。秽土搬走后,再找来净土铺填。这净土的条件是没受粪便污水所染,一般都去郊外荒地掘取。净土运来后,再用箩筛筛过,以细腻元渣为宜。然后找来各色花瓣,捣成浆汁,掺以染成五色的米粒儿,和以净土层层垒起,以高三尺为限。坛上内城正中,要铺三寸厚的雪白莲花瓣,将盛有观世音菩萨像的锦囊面朝东搁置,内城四角,还要安置四个天王座;外城东西南北四方,各点一盏香油长明灯。对应内城四角的天王座,外城四角插有四面杨枝幡,书四大天王的名号;西北角写的是“毗沙门天座”,东北角写的是“提头愿叱座”,东南角写的是“毗楼勒叉座”,西南角写的是“毗楼博叉座”。
今天一大早,和尚们一到吕府便忙忙碌碌按规矩造坛。至于观世音菩萨像倒不用操心,灵藏观音寺平常备下不少。昨日,吕府已派人前去拣最贵的请了一个回来。卯时过半,吕府前院的法坛已是造好,一个小沙弥走进客堂,请坐在那里与吕元佑叙话的一如和尚出来检验是否合格。
一如师父绕着院子中间的法坛仔细查看了一遍,检查无误,便对弟子们道:
“可以开坛了。”
这时,一步不离左右的吕元佑问一如师父:“老和尚承教,这祈福法会能救咱老父一命吗?”
“心诚则灵,阿弥陀佛。”一如合掌答道。
这回答模棱两可,吕元佑心里头不踏实,又问道:“听说老和尚为人祈福,经常显神通,不知今日,能否产生灵异?”
“所谓灵异,就是天上出现五彩祥云,满院花瓣飘香,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不打妄语如实道来。见吕元佑有些失望,他又补充道,“祈祷乃人避祸之本,既尽其本,兼修其德,则无不应验。古有祷尼丘山而生孔子,近有祷泰山而生倪岳者,其事至悉,班班可考。不知施主还有何生疑之处。”
吕元佑听出一如老和尚话风有些不高兴,忙赔笑道:“没有什么生疑的,老和尚开坛就是。”
一如道:“开坛祈祷,还得令尊大人配合。”
“如何配合?”吕元佑痛苦地摇摇头,说道,“从昨天下半夜起,他已昏迷得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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