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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于曼颐忍不住反问。
“客人,一个戴眼镜的老人,看起来很有学问,”下人也替她猜测,“还有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来拜访于老爷,然后就要见你了。”
于曼颐沉默片刻,问:“我三妈在么?”
“也在的,”下人说,“几个少爷夫人,都在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愿意去,可也知道她不能在房间里躲一辈子。她让下人转达自己大病初愈,仪容不整,要等会儿才能到堂厅,烦请多等一会儿,然后就坐到梳妆台前,把睡得凌乱的头发一根根梳通。原来人病了头发也会干枯,她将失去光泽的长发藏到发髻里,戴了对儿蝴蝶样子的耳环提起精神,最后换衣服。她以前将不同的报纸藏在一件件的衣服里,于沈氏找出来的时候全给她用剪子绞了,剩下的最体面不过那件被宋麒嘲笑过的紫鸳鸯袄裙。于曼颐不情不愿地穿上,心想,要是给他看见,又要笑话她了。
一套妆成,她又是绍兴于家体面的女儿。于曼颐扶着扶手下楼梯,木质梯子踩上去吱呀作响,她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眼前发晕,尚未痊愈的身体简直要出现幻觉了。
这如梦似幻的心境延续到了她抵达堂屋,拿着帕子给于家的长辈和客人问好。礼仪教她见着外人不能直视,只能微微垂着眼,用余光看。于曼颐用余光一张张扫过去,先扫过长辈们熟悉的脸,而后是一个戴着眼睛的很有学问的老人,以及几个年轻的……
于曼颐定在了原地。
还是那套黑色的学生装,还是那张脸。她不敢抬起头,只当是病未好全,看人花眼。偏偏对方抱着手臂,从人群中站出一步,微微歪头望向她,神情竟似昨日还在地窖中相见。
她本就大病初愈,耳垂在瞬间发红,简直怀疑自己又烧了起来。而宋麒只是冲她轻轻笑了一声,便回头和那位老者介绍:“老师,这应当就是我那份报纸的读者于小姐了。”
于曼颐这下倒是猛地把头抬起来了。
这一抬头,她看清了所有人,也看清了于老爷慈祥的神色。她在转瞬间明白,宋麒这说法很聪明——他不能说她曾背着于家人把他藏进地窖,对她这种宅院里的小姐而言,这行为简直算得上大逆不道。但给报纸寄信则是温和的,不甚逾越的。尤其是在这个情况下——于曼颐敏锐地察觉到这名老者和学生是于老爷的贵客——甚至是可以拉近于家和客人们的关系的。
他用一句话光明正大地认识了她。
她愣愣地看着宋麒,他也微笑着看着她。意识到于曼颐长大了一些,他的眉头微微上挑了一下,而后很快恢复了平常。于老爷让她坐下,于曼颐走了两步,发现自己的椅子紧邻着三妈,而后者正目光冰冷地望着她。她顿住步子,继而听到宋麒说:“我这边有个空位,于小姐可以坐过来。”
然而他身边并没有空位,只有一名表情茫然的学生。于曼颐不知所措地站着,然后宋麒说:“快给你的临摹老师让座,你这只会画四不像的庸才。”
几个学生哈哈大笑,于老爷也笑了,他们都知道了于曼颐给报纸寄过插图小样的事,这让于老爷脸上有光。那位学生果然立刻起身给于曼颐让座,还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下她不坐也不行了。
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于曼颐听到宋麒微微侧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有话和你说。”
但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于曼颐猜测他是一会儿要带她出去。
初见宋麒站在面前的心跳平缓了,于曼颐坐在他身旁,用余光观察他的举止。他坐姿算不上端正,身子往她的一侧偏,左胳膊撑着扶手,右手放在膝盖上,指尖一下下地弹。她很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宋麒身上,而去听那位老者和于老爷正在交谈的事情。
原来是上面又下达了新政,县里想了办法,而后又下到了乡里,最后是于家和游家这些大户家里。新政要基层政府扫盲,还派了上海的老师和学生下到乡里的学堂。宋麒这一支人本来不是要来于家所在的乡里,但他用一番演说感动了老师,他说自己那十日和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缘分,他所救走的那位姨太也让他觉得当地的现代意识仍是不足。总之经过他天花乱坠的演讲,他们这支就被换过来了。
于曼颐不知道宋麒是不是为了自己特意换过来的,或许他一会儿会说。他目前只是斜着坐在她右手的椅子上,时不时打个哈欠,在两个老头儿客套的寒暄中困得头一点一点。
于老爷话题一转,继续和宋麒老师的对谈。原来他们这一支师生下到于家的乡里,于家就得负责他们的食宿问题。这事并不难,于家宅院这样大,后面还有许多空房。宋麒听到此处忽然将手举起来,他说自己毛病多,睡眠质量不好,对房间很挑剔,能否几位同学老师先聊,他跟着于小姐去后面看一看房子,把自己的定下来,省得晚些耽误同学时间。
他老师对他吹胡子瞪眼,无奈宋麒此人从不在意别人的胡子和眼。而于老爷作为主人自然要尊重客人的意见,挥挥手,便让于曼颐带宋麒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迈出门槛,宋麒在前,于曼颐在后。走过一段路后,堂屋里的对话声彻底消失,他们也到了可以开口的时候。宋麒听长辈谈话听得犯困,狠狠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才将身子转回去,看向出门后一直没有开口的于曼颐。
然后他的神色微微凝固,刚刚放松下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
于曼颐低着眼睛,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但已经把脸哭花了。她用手背擦拭了一瞬眼泪,宋麒的眼神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掌心,看到了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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