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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有功。”
“他为何要钱?”
“卑职不知。”
“他申请用银的咨文呢?”
“在这里。”答话的是耳房里的书办。他走出来递上一张纸,说道,“方才纪有功将咨文给了度支司,司郎派员转送过来。”
张居正接过一看,咨文写明因万历皇帝登基,各国友邦均派使节前来恭贺。今有朝鲜礼官抵京,因此紧急申请五百两银子以作接待宴请之用。张居正看完后递给王国光,待王国光看完,张居正说:
“难怪纪有功态度倨傲,因为礼部申请用银是关乎朝廷体面,人家占着理。”
金学曾盯着王国光,见部堂大人眉心里蹙起疙瘩沉默不语,便从旁答道:
“回首辅大人,礼部虽然占理,但这也正是礼部的刁钻之处。昨日杨用成交了六千两泰山香税银到太仓,今天就派人前来申请支银。这不是掐着咱户部的脖子做事吗?要说用银,京城五府六部几十个衙门,有哪个没有正当理由前来户部支银?如果这五百两银子给了礼部,不过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户部开始放银了。到明日,你看吧,户部衙门就成了城隍庙的庙会。”
王国光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说道:“首辅已经讲过,礼部支银是关乎朝廷体面,这上头如何能讨价还价?”
金学曾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过刑部部堂王之诰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听说王大人从南京过来初掌刑部,便去视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脚溃烂,且还露出白历历的骨头。盖因他们枷锁加身四肢动弹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机窜出来吃他们身上创口的腐肉。囚犯们呼天喊地也无人搭理,就这样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数。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这大牢的老鼠越来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长。久而久之,老鼠胆子越来越大,每日里竟以攻击重囚为乐事。王之诰大人进入大牢,亲眼目睹这一惨景,当即就捐出五十两银子,让狱卒四处买猫。一时间,京城的猫几乎都被狱卒们买尽了。如今大牢里,放养的各类猫儿怕有上千只,凶残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绝迹。几十年来不能解决之顽症,在王大人手上几天就解决了。按理说,买猫的银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气壮来户部申请,可是他体谅户部难处,竟自掏了腰包。这样和衷共济共度危艰,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风范。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职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官该做的事。但这些话,卑职久蓄于心,不吐不快。”
“为朝政建言,何论品秩高低。”张居正很欣赏这位年轻下级官员的忧患意识,故鼓励了一句。接着又说道,“五十两银子,个人还拿得出。但礼部申请用银是五百两,总不能让个人掏腰包吧?何况,大臣们只要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单凭俸禄,也绝不会富到哪里去。眼下要紧的,是户部如何开掘财源征缴夏课入库,而不是讨论哪位大臣能够慷慨解囊捐资国用。”
“首辅大人高屋建瓴,卑职茅塞顿开。但恕卑职斗胆再讲一句,礼部此番咨文请银,仍是心怀叵测。”
“究竟如何一个心怀叵测,你说说看?”张居正追问。
“京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要说最有钱的,还是礼部,”金学曾捡开架势,扳起指头说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钱除了户部划拨,别无他途。礼部却不同,它有三大块财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发放,事权归礼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纹银一厘,全国现在僧道约二十余万人,一年也能收起两万多两银子。这笔收入虽然要收归太仓,但礼部从中也还有手脚可做。新发一个度牒,收银是二两。每年新增僧道指标由礼部核定,本来批了五百个,他上报只说是四百,这黑下来的一百个度牒,也有二百两银子可赚,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税银,也归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花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
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
“这第三项,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乐户每年须得纳税,称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花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花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花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
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花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
“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
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
“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
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代明白?”
“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
“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代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
“是,是。”
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
“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这倒是实话,你会朋友去了,”张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说,“给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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