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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哪里都是冷冷清清。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整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如同吞了一剂怪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那日他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话,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是信不过老廉颇?不,决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却蓦然脸色涨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教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县令之子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还想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教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颇书房的灯烛亮着,麻布窗棂上的高大身影一直徘徊到五更鸡鸣。
清晨卯时,太阳堪堪爬上东方山巅,正是车马流水市人当道新一日劳作伊始的喧闹时刻。大将军府邸的正门隆隆打开,车马仪仗辚辚拥出,当先青铜轺车的六尺伞盖下虽然空无一人,前行开道的卫队甲士与车后随行司马却是神色肃然,比寻常时日上道更加郑重其事。
车马仪仗辚辚出街,一个未及走开的市人突然一声惊呼:“快看!肉袒负荆!”
这一声喊,街边匆匆行人呼啦啦围了过来。一看之下,没有一个人说话,都跟在车马之后缓缓涌动着。
青铜轺车之后,走着一个须发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绑缚着一支粗大带刺的荆条,荆刺扎出的滴滴鲜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红线。老人神色肃穆,坦然地望着围观市人,只是默默一拱,跟在轺车后一步步走去。没有一个好事者解说,任谁都明白大将军廉颇要到何处要做何事。倏忽之间,慷慨豪迈的邯郸国人一片感慨唏嘘,虽然随行者越来越多,却肃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蔺相如正在书房启开一封羽书急报,尚未浏览,总管舍人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锐声骤然扑了进来:“上卿!快!老将军来了!”
“莫慌。”蔺相如转身一笑,“老将军既能登门,蔺相如还能逃到何处?”
“不!老将军肉袒负荆,请罪来了!”
蓦然之间,蔺相如一个愣怔,又立即下令:“快!打开中门,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门隆隆打开,吏员们匆忙激动地出门排列仪仗时,府前街巷与车马场已经拥满了肃然无声的人群。就在大将军车驾从人海甬道辚辚驶入正门之际,门廊下的总管舍人一声长长的宣呼:“上卿恭迎大将军——”随着宣呼之声,蔺相如大步走出,束发无冠,布衣左袒,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负荆的老廉颇肃然走来。骤然之间,万千国人鸦雀无声,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习俗,肉袒负荆为最真诚的请罪,袒露左臂则是对重大提议或事件的认定。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必然联系,而只是不同情势下的不同标记。然则蔺相如却是急智非凡的明锐之士,顷刻之间便想到了如何应对老将军这古老隆重的请罪。老廉颇在万千国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负荆,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请罪,更是坦荡地向朝野上下请罪;而车驾随行,则是老将军的一种深重自辱:此肉袒负荆者是赵国大将军,其行不配职爵,当受荆鞭之笞。老将军如此赤诚肝胆,当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带出迎,虽则不算错,然在礼仪上却有居高临下之嫌,非但自己过意不去,看在国人眼里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礼仪算是平了,然却总是欠缺了什么。将相不和,你蔺相如当真没有丝毫错失?仅仅是回避挑衅便是为国赤心了?一年多来,你蔺相如身为相职上卿总摄国政,对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误了多少邦国急务,当真不感到惭愧么?蓦然之间,蔺相如心头震颤不已,一种深切自责油然涌出,立即除去冠带,袒露左臂迎了出来。
走在车前的老廉颇原本也有着一丝不安,虽说自己真诚请罪坦荡之至,心下也有了预备,纵是对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见识而借机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该当。老夫有错老夫认,上卿如何对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来?老夫认罪,对方还是做大,那只有井水不犯河水,岂有他哉!抱定这个心思,老廉颇在两箭之外已走到了车驾前面,一路走来身躯晃动,粗长尖锐的荆刺反复割划,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线已经变成了淋漓流淌的鲜血,顺着那些紫红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来,将本色紧身胡服裤腰也染得一片鲜红,万千国人无不悚然动容。老廉颇百战之身,对此等血肉疼痛浑然无觉,虽则心下忐忑不安,却也是坦然大步走来。
骤然之间,老廉颇钉在了当地,双眼顿时模糊了,那、那布衣左袒者是谁?
“上卿!”大将军老泪纵横,一声哽咽拜倒在地。
“老将军!”快步迎来的蔺相如也扑地拜倒张开双臂抱住了廉颇,“相如后生,拘泥过甚,当真不肖也!”旋即转身,“医士何在?为老将军去荆!”
“且慢!”老廉颇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颇更是无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颇三拜,后请上卿执荆鞭笞。”
“老将军!”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为人,相如请与老将军结刎颈之交!”
骤然之间,老廉颇双目生光:“此话当真?”
“老将军豪迈坦荡,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颇一阵大笑,沟壑纵横的古铜色大脸热泪纵横:“蔺相如大义高风,老廉颇三生有幸,诚当刎颈之交也!”
“好!老将军在上,请受相如礼拜。”不由分说,蔺相如扶起廉颇站好,伏地一个大拜,肃然立誓,“廉颇但去,相如墓前刎颈相随!”廉颇颤抖着双手扶起蔺相如,肃然一个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颇绝不独生!”蔺相如拉起廉颇的手:“老将军,你我与国人说得一句,便算全了这份生死盟约,如何?”“好!”廉颇慨然一应,两人执手共举,对着府前山海人群异口同声喊出:“万千国人作证:廉颇蔺相如生死同心,刎颈无悔!”
“万岁——”四面国人骤然欢呼,声浪覆盖了半个邯郸。
这一日变成了大将军府与上卿府的大喜之日,两府上下人等一齐聚来上卿府欢宴庆贺。消息传开,赵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赶到上卿府亲赐一车尚坊赵酒,亲自为大宴开鼎。群臣闻讯也纷纷赶来庆贺,上卿府一直热闹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员散去之际,蔺相如却将赵王、平原君与廉颇请进了书房,拿出了那封羽书急报:秦国长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国,魏国秘密联结齐国,三国可能结成连横之盟。
“秦国终是对着赵国了。”平原君皱着眉头,“为济西之地,齐国与我本来便有一笔老账想算。魏国衰颓多年,对我也是嫉恨多多。于是想与秦连横,抗衡赵国威势,不能不防。”
“上卿以为如何?”赵惠文王显然是忧心忡忡。
蔺相如从容一笑:“既是强国,必当面临天下算计围攻,若被天下遗忘,也无甚生趣了。秦国被山东六国算计围攻近百年,还不是因秦国强大?时移势易,赵国今成天下众矢之的,乃赵国之荣耀也,我王不当为此忧心。但能应对得当,合围便是锤炼。”
“你只说如何应对。”老廉颇插了一句,显然是心悦诚服地听从调遣。
“我王,平原君,大将军,”蔺相如侃侃道,“为今之计,赵国实力稍逊于秦,当以静制动:大军严守要地关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尽可能延迟秦赵正面碰撞。邦交而言,当以韩国为侧重,辅以楚燕。”
“侧重韩国?”廉颇大惑不解,“韩国之衰,举国抵不得秦国两郡,出钱出粮费力周旋,有用么?”
蔺相如悠然笑了:“韩国虽弱小,却有上党险地。上党若归我,又当如何?”
“噢——是了!”廉颇恍然大笑,“如何这茬儿也忘了?秦国正对上党垂涎三尺,若紧紧拉住韩国,将上党给撬过来,这仗便好打!”
轰然一声,君臣四人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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