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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您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您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
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
张居正之墓
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来了。”
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他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先生,您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边说,一边哭。那一卷记载了两人私情的清词丽句,终于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又缓缓摘下头上的东坡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抚着墓碑,只听得她又轻声说道:
“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您分开。”
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玉娘惊问。
“我。”
只见一个人影从坟包左侧转了过来,玉娘本能地后退一步,尖着嗓子追问:
“你是谁?”
“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
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
“在下正是。”
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九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玉娘来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他因在荆州税关任上得罪过不少地方士绅,所以不想被人发现。玉娘轿子抬到时,他便躲到坟地背后。当他确信在墓碑前哭诉的只有玉娘一人时,这才又慢慢蹀躞出来。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为何也来这里?”
“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
“啊?”
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
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
“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吗,他为何出尔反尔?”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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