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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之弊,臣有切肤之痛,我王与武安君远观,未免朦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丝笑容,“但看宫中群狗,寻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无事,但投一块骨头,则会骤然猛扑撕咬相斗。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争意也。目下赵国之外,五国君臣较之群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秦昭王听得不甚舒坦,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张仪当年屡用此法,几无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为撒金特使?”
“谒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一阵沉吟,“王稽老臣工了,才具当得应变大任么?”
范雎肃然一躬:“王稽虽非大才,却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勋,得以脱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骤然一阵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过也,却劳丞相为难了。”转身一挥手,“长史拟诏:谒者王稽,引贤有功,爵加显大夫,领河东郡守之职,许三年不上计。”转身又对范雎一笑,“丞相以为如何?”
“臣谢过我王。”范雎大是欣慰,又是一个长躬到地。
出得王宫,范雎立即驱车来到谒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应侯开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讯。按照常理,魏冄四贵罢黜,秦王无须再将他作为低爵低职的隐秘臣子,至少应当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职爵。虽则如此,按王稽本心,却对秦王晋升不抱奢望。他跟随秦王太长了,办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从来不想用他做显职大臣。就实而论,王稽只有寄厚望于范雎,只想做个丞相府掌书。几经周折,他已经觉得范雎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神异大才,料事如神机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属官心中踏实。然则倏忽半年过去,两头皆无音信,王稽大大地郁闷了。今日丞相府吏员飞马传令,教他做好出使准备,他却半点也没动。入官三十余年的老臣了,还只是个永远奔波的谒者特使,与列国使者周旋岂不汗颜,做得甚个劲来?何如辞官离秦悄悄做个富商算了?
正在此时,范雎突然亲临,身后还随行一名王城使者。王稽正在后园郁闷漫步,看见范雎五味俱生手足无措。范雎却只对身后王使一摆手:“下书了。”及至王使将王书读完,王稽愕然,一时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石高爵,王兄还不接书谢恩?”范雎悠然一笑。
王稽恍然,连忙一个长躬:“王稽接书,王稽谢恩!”囫囵得连自己也笑了起来。使者已经走了,王稽还觉得做梦一般。六百石以上俸禄,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个肥美丰腴的河东重镇大员——河东郡守,非但赫然显贵,且三年不上计全权自治!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梦,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见笑见笑。”王稽连忙拱手,“应侯请入座。”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顺口的“张兄”两个字,连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赵国。”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礼,还是本色好。”略一沉吟又笑道,“此次出使是个极大美事,挥洒金钱。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钱?!”王稽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这叫甚个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浓郁的新茶,侃侃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须得如此行事:你先带五万金并珠宝一百件入赵,驻跸武安而不入邯郸,只在武安重金结交五国特使,明告其合纵抗秦之恶果。若能同时重金结交赵国大臣,动摇赵国心志,则更佳。王兄切记:散金愈多,功劳愈大。一月之后,还有五万金随后!”
“呜呼!万金之数?匪夷所思也!”王稽双眼熠熠生光,连连咋舌。
范雎哈哈大笑:“国灭人灭金不灭,何惜一撒也!六国败亡,又是原金归秦,岂有他哉!”
三日之后,王稽特使车马辚辚东去。不到一月,快马密使急报:五国使团云集武安,王稽只散得数千金并一半珠宝,燕齐魏三国特使已与赵国翻脸,要赵国先行归还三国旧地再言合纵;楚韩两使虽未公然闹翻,却一力主张赵国要先与秦国打一仗,证实有实力抗秦再说合纵;赵国君臣啼笑皆非,赵惠文王束手无策,丞相蔺相如周旋无功,上将军廉颇大为恼怒,三国特使已经准备离赵,六国合纵大体无望。
秦昭王大为振奋,顿时信实了范雎远交近攻的威力,立即连夜宣来范雎白起,秘密计议趁此时机再度大举东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心,赵国合纵不成必然孤立,秦国此时出动大军攻赵,正是事半功倍之机。虽则如此想,秦昭王已长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习性,但定大谋,言必在谋臣之后,从来不先说武断。今日虽则兴奋,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说,寻思白起对六国历来主战,定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之思虑,目下虽则合纵破裂,然则大军攻赵尚嫌仓促。”白起当先一句,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听白起接道,“远交近攻既成国策,丞相必有详尽谋划,臣愿我王闻而后定。”
“大是。”秦昭王顿觉自己未免心绪浮躁,向范雎道,“愿闻丞相之谋。”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稳明睿,臣深以为是。目下大举攻赵,确实不是时机。赵已成强,无举国充分准备,不能言战。此其一,为实力之备。其二,目下远交破合纵,孤立赵国,奠定秦赵决战之基石。其三,秦赵大决,须得先清外围而后步步进逼,一战而决大局。唯其如此,臣之谋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三?做何拆解?”秦昭王颇有疑惑。
“其一,攻韩河外。其二,攻灭周室洛阳。其三,攻取韩国野王。两年之内,此三地攻下,秦国之河外河内连成一片,切断赵国与中原之通道。此后再下一地,便可对赵国成大决之势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补充道,“要使赵国衰颓,目下几年是最后时机。赵国变法尚未彻底,国力比秦国毕竟稍逊一筹。若待赵国有了第二次变法,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唯其如此,从目下开始,要对赵国不断挑起事端,不断施加压力,绝不能给它第二次变法之机会。”
“好!应侯大手笔也!”秦昭王兴奋得气息都粗了。范雎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阳,哪一处不是秦国朝思暮想之地?哪一处不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尤其一个王室洛阳,虽则唾手可得,谁却曾想过目下要去吞并它了?想到可一举灭得天子王畿,秦昭王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说再下一地,却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对着白起一拱手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目光炯炯:“夺取上党,卡住赵国咽喉。”
秦昭王恍然点头:“然也!上党正是赵国咽喉,先拿下上党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计但定,臣请我王:特许武安君全局筹划战事。”
“自当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远交由丞相全局调遣,近攻战事由上将军全局筹划调遣。筹划方略但定,本王亲自为上将军坐镇督运粮草辎重。”一言落点,白起大是感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慷慨应命而去。
旬日之后,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详尽的战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夺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阳王畿之河外与韩国河外),再野王,稳扎稳打而不使赵国恐慌;三年之后大举进兵上党,若战国不救,则夺上党而困赵国,再寻机决战;若赵国来救,则与赵国大决。白起对范雎方略唯一改动,是暂时不灭洛阳王室,以免天下汹汹,掣肘秦赵大决。
秦昭王立即召来范雎秘密计议,反复揣摩,觉得白起之方略切实可行。一则是秦国需要时日整肃法治整顿吏治凝聚国力,操之过急国力不济便没有胜算;二则是外围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紧锣密鼓地连续大战,非但赵国有可能警觉而发兵救援,其余五大战国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纵抗秦;若不灭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战,在战国之世则实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几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锯之地,不会引起列国强烈反弹;外围钳形大势一旦形成,秦国便可放开手脚大争上党,其时列国纵然醒悟,也已被秦国封堵在战场之外了。
商议完毕,秦昭王突然颇为神秘地一笑:“此谋之要,武安君尚有一处未曾言及,丞相以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机密,毋得泄露。”秦昭王道:“正是。此番谋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晓。”说着将长卷竹简顺手丢进了脚旁大燎炉,明亮的木炭骤然蹿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后,河东守王稽突然快马上书,请求秦王派兵攻取韩国陉地。
秦昭王命长史分送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请求发兵的缘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分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分别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书: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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