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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吏笑道:“我用雅言给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鲁仲连听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叹:“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诗》!”
通吏笑道:“《诗》是孔夫子删的,原本没收楚吴越。”
“这人却在哪里?”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余音袅袅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来了。”
“非礼。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洁?”鲁仲连想了想上到一块最高的山岩上,两手嘴边一圈,呼喊起来:“何方高人?敢请一见——”
一个声音真切冰冷:“阁下高名上姓?”仿佛在身边,仍是不见人影。
“在下临淄外墨。”鲁仲连心中一动,突然说了一句隐语。
“法同,则观其同。”停顿片刻,真切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法异,则观其直。”
“赏,上报下之功也。”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动人的笑声:“果然千里驹,来得好快也!”笑语还在山谷回荡,一个白色身影从峡谷倏忽飘了上来,堪堪地落在了鲁仲连对面。鲁仲连只是留心盯着对面山林,突觉眼底白影一闪,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纱裹身长发披肩,半身隐在花草之中,活活一个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与我对话之人?”鲁仲连终于开口了。
少女一阵笑声:“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鲁仲连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传来冰冷真切的声音:“小技耳耳,岂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说话。
鲁仲连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鲁仲连请见南墨巨子。”少女一点头:“这个通吏,不能入山。”鲁仲连踌躇道:“我不谙越语,没有通吏岂不误事?”少女笑道:“谁与你说越语了?自找累赘罢了。”通吏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先生自去便了。”鲁仲连道:“荒险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险山地?也只你说。”说罢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栈。”“客栈,当真?”鲁仲连与通吏皆感大奇,异口同声地惊讶发问。
少女也不说话,白影一闪,倏忽到左手崖下,说声:“看好了。”脚下一跺,地面齐腰身的草木隆隆分开,赫然显出一条宽可容车的石板道。石板道尽头是一面光洁的巨石,巨石右侧一个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个大纽扣。少女上前在纽扣上“啪”地一拍,轰隆一声,巨石下方滑开了一扇大门。少女指点道:“这是客栈,机关最是简单,就这两处,客官记下了。客栈内一应物事齐全,你只阖上山门,自是万无一失。”
通吏只惊愕得发愣,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开眼开眼,先生便去了,小吏乐得生受一番这山腹奇趣。”鲁仲连也不想耽搁,对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请带我入山。”
少女遥指瀑布:“五泄之后,跟上了。”只一转身,轻盈飘上了方才鲁仲连看瀑布的山头。鲁仲连大是惊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飞升自如的轻身功夫,况且还是个纤纤少女,当真匪夷所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气大步登山。上到山顶,少女咯咯笑道:“还千里驹呢,山龟一般。”鲁仲连大喘着气道:“你这轻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还骂人!”鲁仲连脸红道:“我是说,你云雾飞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来帮帮你,否则呀,日落也到不了。”鲁仲连一摆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峡谷对面么?”少女一皱眉头道:“对面?就你这笨走,日落还不定能到,来!”说罢将脖颈上搭着的白纱拿下,一伸手绑在了鲁仲连腰间的牛皮鞶带上,“记住,你只提气常步便了,无须使出蛮牛力气。”鲁仲连生平第一遭与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胜心极强却要被一个少女“提携”,不觉有些窘迫,却又无话可说,只点头道:“好了,试试。”
少女笑道:“第一次,闭上眼了。”鲁仲连高声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涧么,闭个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气还大,好了,起——”骤然之间从山头飞起,向峡谷中飘来,但遇大树与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脚一点。起起落落,总在鲁仲连觉得身子沉重时便恰到好处地落在一个树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间便又飞起,不断地贴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飞去。鲁仲连原是文武双绝的名士,轻身功夫堪称一流,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间白纱不能着力,却总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气飞跃,那幅白纱总是绷得笔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尘寰。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近于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向山坳深处去了。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闪道:“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说罢一闪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清凉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迅速分解,非但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轻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时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轻,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又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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