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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书席书近来目疾愈重,视物昏昏然,连案上的奏稿都得凑到鼻尖前才辨得清字迹。这日晨起,他扶着案几叹了口气,终是让幕僚拟了份请假调治的疏稿,亲自蘸了朱砂点了落款,递进宫去。
未过晌午,宫里便传回消息:万岁爷照准了。不多时,司礼监的陈敬便带着小内侍来了,捧着个描金漆盒,身后跟着的人提着食盒,里头是御赐的酒馔。
唬的席书赶紧大开中门迎接。
邀请陈敬进了正堂,主客又寒暄一阵方就坐。
陈敬笑道道:“席尚书,万岁爷闻您欠安,特命奴婢来瞧瞧。这是御赐的点心酒肴,还有万岁爷亲手写的手敕,说是给大人解闷儿的。”
席书眼睛不舒服,便眯着眼谢了恩,亲自接过那手敕,自个儿凑过去看——字是皇帝惯常的龙飞凤舞,末了还附着一阕新词。待陈敬走后,席书叫人取来宣纸,小心翼翼将那词誊写了,晾在一旁的竹架上。
送走了陈敬,左右清客们早围了过来,待墨迹稍干,便凑着看。席书用手指点着词稿,慢悠悠道:“你们瞧,这词里‘苦菜’‘榴花’的字眼,倒不失农家本真,别是一番滋味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末句写着“盈亏月,天然顺应,小满是追求”,都抚掌赞道:“东翁说的是!‘小满’二字最是妙,知足常乐本就难得,顺应天道更见境界,万岁爷这心思,实在通透。”一时间,书房里满是赞叹声,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词虽不似宫廷体那般华丽,却透着一股子朴拙的真意。
正说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清客轻轻摇着扇子,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让众人听见:“只是……今上于释道、番僧、回教这些,未免太上心了些,佛郎机的僧侣才刚进宫辩过道,这月底,陕西岷州的剌麻又要来朝贡。先帝在时,最是重儒学纲常,今上这般,实在……可惜了。”
这话一出,书房里霎时静了静。谁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远的不说,就说前几日,连那位以儒学立身的王守仁,竟也上了道疏,力劝皇帝重视这些僧众朝贡的事,还说要“厚待朝贡,彰示恩威”,甚至提议在边境茶马司开什么“僧市”,用佛教信物、茶叶跟蒙古人交易,说什么“顺其宗教之俗,解其物资之需”,还道蒙古人见朝廷借僧众通好,便知“无征伐之心”,能消弭隔阂。
席书闭了闭眼,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没接话。左右清客们交换了个眼神,有的摇头,有的咂嘴,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皇家的事,哪是他们能随便议论的?唯有那阕御词还晾在竹架上,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纸角轻轻颤动,倒像是替这满室的沉默添了点声息。
乾清宫的暖阁里,夏日的暑气被隔在重重帘幕之外,只余下冰鉴里透出的丝丝凉意,混着案上香炉的清芬,倒也清爽宜人。
朱厚照斜倚在铺着孔雀蓝软缎的御榻上,手里捏着内阁刚送进来的揭帖,眼角尽是对着笑。
窗外的日头正烈,蝉鸣声嘶力竭地撞着窗棂,却扰不了暖阁里的几分闲适。
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揭帖边缘,逐字逐句看下去,看到“王守仁所奏,深合边地安抚之道”时,眉梢微微一挑,似是觉得这话说到了心坎里。
再往下看,“大崇教寺剌麻朝贡,乃示归附之心,借机施以恩信,可收怀柔远人、稳固边疆之效”,他不由得点了点头,指尖在“恩信”二字上轻轻一点。夏日里本就易心烦,可这揭帖上的话,倒像是一碗冰镇酸梅汤,熨帖得他心里畅快。
看到“兼顾恩威与实际,于缓和边事、笼络蒙古诸部颇为得当”,朱厚照坐直了些,将揭帖往案上一放,笑道:“这些老臣,总算也有通透的时候。”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忙递上一碗冰镇的杏仁酪,他接过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更觉舒心。
末了见“应准剌麻班丹夫参等朝贡,所言边策着即施行”,他拿起朱笔,在揭帖末尾潇洒地画了个圈,笔锋带着几分愉悦的轻快。暖阁外的阳光透过窗纸,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依旧,可在朱厚照听来,倒像是为这桩顺心事添了几分热闹的调子。
他将朱笔一搁,对侍立的张大顺道:“传旨给王守仁,他这法子,合朕的心意。”
张大顺刚领了传旨的差事,便垂手侍立在暖阁角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偷眼瞧着御座上的朱厚照,又瞥了瞥一旁神色平静的陈敬,只觉这夏日的暖阁里,空气竟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凛冽几分。
如今宫里的太监们,哪个不是如临大敌?说到底,还不是因着甲字库太监赵纲那桩案子闹的。陈敬差慎刑司的番子去锁拿赵纲时,那厮吓得腿肚子都软了,进了诏狱没熬上三堂,便把这些年的龌龊事抖落得一干二净,连带着不少人的名字都牵扯了出来。
那日陈敬捧着赵纲的供词来请示,朱厚照翻了两页,抬眼问他:“依你看,这事该如何了结?”
陈敬躬身回道:“启万岁爷,常言说‘规矩是死物,人是活物’,可偏有些人心思太活,反倒把规矩搅得稀碎。依奴婢看,不如趁此机会,将禁内所有库房挨个儿查检一番,也好正正风气。”
当时在旁的魏彬、田春、张雄、张忠几位公公,听了这话都变了脸色,却没一个敢出声阻拦——赵纲的供词就摆在那儿,谁也说不清里头有没有牵扯到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点了头。
朱厚照当时便拍了案:“准了。你领着慎刑司去办,不管查到谁,一概不许徇私。”
不过半月光景,这清查的风便刮遍了内府各库。先是乙字库掌事太监李全,因账实不符被锁了去;接着丙子库的王瑾也栽了,传言抄出的赃银竟堆了半间屋子。
消息传来时,刘全忠正在茶水房烫茶,听见小太监们咬着耳朵议论,吓得手里的铜壶都差点摔了。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朱厚照翻动奏折的沙沙声。陈敬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模样,可张大顺总觉得,他袖口下藏着的,是能掀翻半个内廷的风。魏彬等人今儿个递牌子求见,都被皇帝以“忙着看库房清册”挡了回去,想来此刻正蹲在各自的值房里,坐立不安呢。
窗外的蝉还在拼命叫着,可这满宫的暑气,竟压不过人心头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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