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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此言一出,帐中出现片刻沉默。哲仁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在问他,便答道:“是。”
承铎站起身,盯着他说:“莫非我待你有什么不好?”
哲仁双膝一跪,道:“属下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承铎蹙眉叹道:“你这不明白倒叫我不知从何说起了。”
帐里一时异常安静。只听见茶茶缓过一口气来,喘息了两下。那五脏六腑的疼痛,慢慢延伸到皮肉,她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默默咀嚼那伤痕上传来的剧痛,心里疑惑不定:方才何以觉得心中难过?只因难过若得不着同情,不过是徒增苦闷,所以她从不难过。
无疑承铎是不同情她的,但是除夕那夜他又确实是同情过她的,那么她难过大约是因为这同情后的不同情吧。想了片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如愿地昏了过去。
“这次回燕州,我便觉出燕州不再是两年前的燕州了。”承铎坐回椅上,“我此次回来,事起仓促,休屠被我奇袭全不知晓。事后我去了平遥镇,回来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告诉我他看见了胡人。”
哲仁神色一如往常般疏淡空旷,道:“主子莫不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他现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遇见他时,他告诉我前夜在雪地里躲避胡人。倘若此话是真,这胡人必不是残敌,亦不是援军,而是我下令放归的降俘!他们能平安无事地走到那里,须得有人帮忙,所以我军中有人通敌。你说,是也不是?”
哲仁此时倒镇定下来,反笑了笑,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属下不才,追随左右,并无时间和能力去接济这许多战俘。”
承铎便也笑了笑:“你自然也是为人爪牙了。东方先生初来时,有人想查探他的来历,便乘隙翻了他的帐子。却不想东方先生帐内陈设暗合九宫十方之势。那人翻动之后,表面看来不差,却把其中的阵局打破了,这人便露了形迹。你说,是吗?”
哲仁望着承铎,收起笑容,道:“是。”
“那日阿思海报来,说胡狄的骑兵要夜袭我中军。我当天布置了杨、赵伏兵,其余并无人知晓。只是为防文书军机被毁,午后收拾了大帐的书案。那夜胡骑果然来了,可见之前消息并无泄露;然而杀到一半,援军来了不少,行迹上看是已经知晓前军中了埋伏。算算时间,这细作正是午后方知,通报得仓促,才弄成这样。那么,这人必是常在我大帐出入的近侍之人。”
哲仁看着伏地昏迷的茶茶:“所以那天之后,主子一反常态,弄了个女人住在大帐里,以碍他人出入查探?”
承铎点头道:“可惜你还是不够沉稳,立刻就想把她撵出去,拿营妓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我。事后我让你监视茶茶,你知道我怀疑她,就干脆想让她做个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并不与人往来,于是你暗示我东方先生和她是一伙的,可你这个暗示又让你露了马脚。原因无他,一个人说一个人有问题,那个人确有可能不对;一个人说其他人都有问题,这个人自己才有问题。”
哲仁如受教一般“哦”了一声。
承铎轻拨着指间的一枚羊脂玉扳指,已自接了下去:“昨日阿思海回来时,哲义在我身边,而你不在。那时茶茶正好在我大帐外闲逛,你乘隙把那个瓷瓶放到了我的帐中。茶茶回去之后……”承铎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发现了那只瓷瓶,便拿了出来,扔到了茅厕里。于是你功亏一篑。”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试探我也试探她?”哲仁神色决然,平静点头,“现下看来,她倒是不差,我却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无从说话,这些怀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认。”哲仁的最后一句话,等于已经承认了。承铎不再说话,哲仁也不说话。除了昏迷的茶茶,余下的几人都觉得结果出乎意料,大帐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默然半晌,惨然笑道:“王爷既早已知晓,何故姑息至今?”
承铎一字一顿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岁,你十三岁,那时你便长随我左右。时至今日,我并不想刑辱于你,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位主子是谁?”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铎冷冷道:“你无须如此叫我!”
哲仁跪下顿首:“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当此之时,也只能摘下腰刀,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着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轻哼了一声,缓缓道:“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手肘一横,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强,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把哲仁葬了。”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既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铎的肩头上,又昏了过去。
自这天昏迷后,茶茶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探她的脉息,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颇有微词,便不再说什么。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圆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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