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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铎听他是动了真怒,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做什么生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别让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气,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于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道:“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可他老是一脸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声音清脆婉转,却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东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因为水气太盛。”
明姬忙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他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一跃,身姿轻盈,翩然落地时,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到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毫厘,怎么也挨不着东方。
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的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他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了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朝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咂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对他屈了屈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东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吗?”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把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常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烈,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弩张,也挡不住人心欢喜。
这平和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太久,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怪事就来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约有千数的骑兵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空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骑马冲出,在大营中立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一时间矢下如雨。突然身陷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千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来。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意,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见这千余骑兵势如拼命,大家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的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上前应战,双方杀得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纷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也无暇他想,豁出去了,愈战愈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扑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承铎控着马缰逡巡四顾,一地狼藉,到处是零落的刀剑。营角围着一栏,栏中低矮的毡篷里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篷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篷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的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隐在檐下阴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弓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
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铎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直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渐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的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长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一勒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鬃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的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地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茎,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坐在地上,手中掐着一支折下的蓟花,正仰头看着天空盘旋的鹰。她一手拨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察觉到承铎的目光,便回看向他。
承铎道:“过来。”
她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绽的阳光看着她,以前没注意,又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黄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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