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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把这件事告诉我丈夫。”她继续说道,同时垂下头。
“我出身卑微,但我不卑鄙,夫人。”于连站定说道。他挺直了身板,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您为什么不仔细想一想?假如我对德·瑞纳先生隐瞒了与我薪水有关的任何一件事,那么我连一个仆人都不如。”
德·瑞纳夫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市长先生,”于连继续说,“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已经给我五次三十六法郎了。我随时准备把我的账簿给他看,谁看都可以,甚至于恨透了我的瓦勒诺先生也可以。”
这一阵爆发使德·瑞纳夫人面色惨白,周身发抖。散步也随之停止了,因为两个人谁也找不出一个借口恢复的话题。在于连那颗骄傲的心里,德·瑞纳夫人的情爱是可望不可及的了。至于她呢,她敬重他,佩服他,她还为此忍受了斥责。她借口补救无意中使他遭受的屈辱,从此以后,她对他更加温和顺从。这种处理方法带给德·瑞纳夫人七八天的快乐。正因为她的努力,于连的愤怒才消了一半。但是在德·瑞纳夫人的殷勤里,找不到一点适合他口味的东西。
“看看,”他心想,“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一个人,然后用些诡计来加以弥补!”
德·瑞纳夫人实在忍不住了,她去告诉了丈夫。她心里没有一丝计较,原来对这件事,她是下了决心不告诉丈夫的。
“什么!”德·瑞纳先生大为恼火,“你居然能够容忍一个奴仆的拒绝。”
德·瑞纳夫人对“奴仆”这个字眼儿提出了抗议。德·瑞纳先生于是说:
“夫人,我说的话,就如同已故亲王孔岱太子一样。当亲王向他的新娘介绍内侍们时,他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奴仆。’记得从前我给你读过一段文字,在博桑瓦尔的《回忆录》里。这段文字对保持我们的特权至关重要。所有在你家里生活的人,倘若他不是绅士,而又拿一份薪水,那他就是你的仆人。我去跟于连先生谈谈,再给他一百法郎。”
“啊!我亲爱的,”德·瑞纳夫人战战兢兢,“你千万可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钱。”
“对,他们可找着理由忌妒他了。”他丈夫一边说着,一边盘算着这笔不小的数目。
德·瑞纳夫人倒在椅子上,两手捂面,痛苦得要晕过去。“他要去羞辱于连了,这全部是我的过错。”她怨恨丈夫,发誓不再把心里话对他说了。
再看见于连时,她全身发抖,她的心紧缩着,简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这样的窘境中,她抓起他的手,紧紧握着。
“唉,我的朋友,”她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对我的丈夫满意么?”
“为什么不呢?他给了我一百法郎。”于连面带苦笑地回答。
德·瑞纳夫人看着他,心里仍在怀疑。
“把您的手给我,”她说。语调里的勇敢是于连从未见过的。
德·瑞纳夫人敢于走进维里埃的书店,为她的儿子们选择十路易的书籍。她毫不在乎这个书店是自由党人开设的。不过她知道这些书都是于连爱读的。她让孩子们在书店里把各自的名字写上。德·瑞纳夫人大胆地采用这种方式向于连表示歉疚,她为此感到幸福。而于连却惊讶于书店书籍的丰富。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这种世俗的地方,他的心砰砰乱跳。他无心去揣度德·瑞纳夫人的想法,只是一个劲地琢磨,对于一个研究神学的少年教士,用什么方法方能搞到其中的几本呢。他终于想出一个途径了,可以巧妙地让德·瑞纳先生相信,应该把出生在本省的著名绅士的历史拿来当作他的孩子们将法语翻译为拉丁文的练习资料。经过一个月的精心安排,他的目的达到了。又过了一段日子,他甚至冒险向德·瑞纳先生建议,一面向他解释,请他向书店订阅书籍,这等于帮助自由党人发财。德·瑞纳先生非常同意给他的大儿子见识一下各种各样的著作,因为当他大儿子进军校后,也会听到有人提及某些著作,他认为这是个明智之举。但是他死活不答应,于连猜测其中必有隐情,但他又无法猜透。
“我一直在考虑,先生,”有一天,于连对他说,“一个像德·瑞纳那样的名流的姓名出现在书商肮脏的账簿上,是不适宜的。”德·瑞纳先生脸上闪闪发亮。于连继续说,他的声音愈发谦卑,“对于一个研究神学的可怜人来说,他的名字在书店记账簿上被人发现,也不太合适。那些自由党人会指责我们租借了不名誉的书,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更进一步,在我的姓名下面,填写某些邪恶的书名。”于连愈说愈离题。他看见市长先生脸现难色又有些生气。于连噤口不语,他暗自想:“他被我难住了。”
几天之后,最年长的孩子当着德·瑞纳先生的面,问及于连《每日新闻》上登了广告的书。
“为了不使雅各宾派找到得意的理由,”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可以解决阿道夫先生的问题,我们可以用您仆人的名义去租书。”
“好,这个主意挺好。”德·瑞纳先生高兴地说。
“不过应该讲明白,”于连说,他的神情庄严极了,差不多显出痛苦的表情来,这种神情对某些人正适宜,当他们看到自己渴望的事情终于成功时。“应该明确规定,这个仆人不得拿任何小说。万一这类带有危险性的小说弄到家里来,会把夫人和女仆诱上邪路,更不用说那个男仆了。”
“您忘了政治性的小册子了,”德·瑞纳先生傲慢地补充。家庭教师的做法值得称赞,但他不愿意表现出来。
于连的日常生活,就是由这一类小小的谈判组成。他很喜欢它们成功,胜过喜欢德·瑞纳夫人内心里对他的情愫。他明白地看出,德·瑞纳夫人对他的偏爱。在这里,如同在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从心底里厌恶周围的人,同时自己也遭他们忌恨。专区区长,瓦勒诺先生以及市长的其他朋友,每天都对时事评说一通,于连早已感到他们的谈话牵强附会,脱离现实。难道没有值得于连注意的事吗?有,那就是周围的人谴责的事情。他内心总是这样回答他们:“笨蛋”或者“蠢货”。有意思的是,他们不知所云,却又无端地骄傲。
于连生平只和老军医这一个人推心置腹地谈过话。他脑海里存留的少许见解,也多半与拿破仑和外科手术有关,他最爱听老军医叙述外科开刀手术,情形越痛苦,他越爱听。他心里想:“假如我身临其境,决不皱一下眉头。”
德·瑞纳夫人第一次试图和他谈些子女教育以外的话题,他就大谈特谈外科手术,吓得她脸色惨白,求他再不要说下去了。
除了这些,于连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和德·瑞纳夫人独处时,就出现奇异的沉默。在客厅里,他的态度十分谦逊,她却总能在他的眼睛里发现精神优越的神情,超过一切到她家里来的人。如果单独在一起,哪怕一分钟,她又会发现他是那么地拘谨。这拘谨丝毫也没有爱意。
老外科军医对于连叙述过上流社会的片断,他得出一种古怪的看法,在他和一个女人相处时,只要彼此无话,他就觉得这沉默全是他一个人的过错。每逢他和德·瑞纳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说痛苦万分。他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时,应该说些什么话呢?他的想象里充满了夸张的情调。总之,他乱糟糟的心里所幻想出来的,都是事实上不可能的。他想入非非,但又摆脱不了让他丢脸的沉默。于是,在他和德·瑞纳夫人及孩子们长时间散步的时候,原本严肃的神情由于种种痛苦就变得愈发严肃了。他蔑视自己。万一不幸强迫自己说话,他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滑稽可笑的事儿。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但不幸的是,反而更狂妄了。只有一点他看不清,就是他那双眼睛的表情。它们的好处,就是有时言语无法表达的微妙之处,它可以在一瞬间显露明白。德·瑞纳夫人注意到,他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庄严的话题。除非有一件异想天开的事,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去讨好别人。于连常常贡献出一些新奇有趣的想法给德·瑞纳夫人,不使她生厌。于是,她也喜欢欣赏于连那些思维的火花。
自从拿破仑失败以后,一切风流的举止,殷勤的小话儿,都从外省的风俗中排斥出去。人人都害怕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依附于教会,伪善在自由党里也蔓延开来。社会上平民更加苦闷,除却耕种和读书,找不到其他快乐。
德·瑞纳夫人是一位信教的虔诚的姑母的继承人,她十六岁时嫁给一位体面的绅士。她有生以来,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过甚至与爱情沾边的感情,也从未见识过。为她做忏悔的谢朗神甫曾对她说起爱情,这是因为瓦勒诺先生的缘故。但是神甫说爱情是微小得不值一提的事,这给了她一个不好的印象。因此,德·瑞纳夫人心目中的爱情,就是世人所说的淫荡,是世间最卑鄙丑恶的事。她也曾翻阅过几本小说,在里面她认识了爱情,但德·瑞纳夫人认为那是例外,是违反自然的。幸亏她对爱情是无知的,所以她是个幸福的人。她不停地关心于连,一点也不责备自己,于连占据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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