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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卢卡坐在铁牢的角落里,腰背笔直,一动不动。地面的腐草又湿又滑,身上的军装黏腻发皱,散发着极为难闻的腥臭味,这让一向喜洁的他浑身难受。
这里曾经关押过许多人,缴不出税的农夫,被发现偷情的女人,走私盐和烟草的小贩,在贵族所有的山林偷猎的猎户,欠债不还的倒霉商人,偷盗行窃的流浪儿,装神弄鬼的吟游诗人……空气中弥漫着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绝望气味:潮湿的霉味,陈年的血锈,排泄物的恶臭,还有某种名为恐惧的酸腐臭气——黎民党那群人甚至没有将他们关押在拥有高贵血统的罪犯才能呆着的贵族监狱里,隐隐失控的恐惧与不安令西奥多·卢卡越发心烦意乱。
隔壁再一次传来幽幽的、神经质的啜泣声,卢卡知道那是拉威尔侯爵,反正现在不必伪装,他的眼中不由闪过几分厌恶与不屑。
那位统领多个军团、看似高傲强硬的侯爵已经被这几日的囚禁吓破了胆,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了。除了咒骂他、咒骂黎民党和那群龙之外,就是不断喃喃自语,或者哭得像个小姑娘,铁牢外稍有风吹草动就尖叫连连。
要不是他的家族势力低微,需要借拉威尔侯爵的势来积累政治资本,他,西奥多·卢卡,一个凭借着自身才能和冷酷手段从底层一步步向上爬到如今这个地位的聪明人,真不想在这样一个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全靠家族势力和下属卖力的蠢货手下干活。
但是现在形式不一样了。就算他能和拉威尔一起活着出去,由于他收了“庇护者”公司贿赂的“背叛”事实,不管是拉威尔侯爵还是其背后的家族与拥趸都绝不会放过他,他的政治生命、甚至身家性命都会毁于一旦。
投诚。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出现在西奥多·卢卡的脑海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另寻新的靠山。
虽说黎民党那群人身份卑贱,但是出身小贵族的卢卡并非王城那些以血统论能力的蠢货,倒也不是不能容忍。
更何况这群革命军着实实力惊人,尤其是那位革命军领袖“幽灵”,卢卡曾仔细搜罗研究过对方的每一次作战记录,越看越觉得心惊——简直堪称战争的艺术,此人战术诡谲多变,用兵如神,极为大胆,最擅长从看似不可能的险恶情境下发掘意想不到的战机,逼迫敌军徒劳奔波、为他所用。更何况此人还拥有一种近乎预知般的洞察力,是整个黎民党当之无愧的灵魂与核心。
能够输给如此人物,西奥多·卢卡心中甚至有种诡异而扭曲的“服气”的。投靠这样一位拥有惊世才华和强大势力的领袖,风险极大但也收益巨大,更何况总好过被拉威尔这种蠢货害死。
他开始飞速在脑海中盘算,自己将能提供哪些东西当做投诚的筹码,情报,人脉,对于帝国军队的熟悉与了解……
至于对于帝国的忠诚?对于国王王后的忠诚?那又算什么东西。
他西奥多·卢卡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帝国和王室又曾帮助了他几分?王后之所以提拔新贵族,也不过是为了和传统贵族相对抗,自己隔山观虎斗,将他们当炮灰——所以说到底还不是全靠他自己忍着来自大贵族与大军阀的欺压、轻蔑与冷眼,拼了命地去抢,去骗,去钻营。为帝国服役这么些年来,也已经算是结清了曾经受过的好处了。
其实幽灵的早年经历和他有些像,卢卡仔细回想着这位当之无愧的传奇的人生履历。他们都出身小贵族家庭,都曾遭遇迫害,全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往上爬,那时候对方甚至还只是一个柔弱的大学教授,一个毫无武力的普通人。
也许他该想一想,要如何激起幽灵对他的共情与欣赏,卢卡暗中思索着——只要解决了这位阁下,黎民军自然会为他敞开大门。如果这群由奴隶组成的军队真得推翻了如今的银鸢尾王室,那么他西奥多·卢卡,作为眼光独到、身怀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想必自然能跻身于新贵族之列,甚至混个公爵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心中做好打算的西奥多·卢卡终于睡了自从被关进监牢里最为踏实的一觉,隔壁爱德华·拉威尔的喃喃自语和咒骂声都被他当做了安眠曲。
但是没有人来。
起初卢卡还能耐下性子等待,心中知道这大概是一种“下马威”。但是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他心里的底气越来越小,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似的,渐渐只剩下一张干瘪轻薄的皮囊。
他开始脱发,失眠,吃不下东西,体重暴跌。除了不定时从门上那个狭窄的投食口外送来的、并不可口的黑面包与清水之外,狭窄的牢房里漆黑而寂静,没有人前来审讯他,甚至除了已经有些疯疯癫癫的拉威尔侯爵之外,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只剩下老鼠和昆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惧噬咬着西奥多·卢卡的心脏,试图突破他的理智防线。他开始不再保持军人的高傲姿态,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指甲被啃咬出血痕,像一株渐渐枯萎的植物。
黑暗的牢房里无法计算时间,被打破的时间概念让卢卡昏昏沉沉。极为频繁而短暂的梦境里,那些淌着血的面孔猖狂地折磨着他。亡灵,亡灵,那些向幽灵告密的亡灵,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青白面孔,满脸血泪,哀嚎着,怒吼着,凄厉地指责着他的卑鄙与残暴,直到他冷汗涔涔着大叫醒来……
——也许幽灵压根不屑于他的价值与情报呢?他开始神经质地想,也许这群疯子早已打算将所有帝国俘虏处以极刑来换取人心,现在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公开处刑的时机呢?
卢卡强迫自己冷静,试图从那些市面上流传着的一切情报中寻找幽灵会赏识人才的证据。但是很快,那些记忆便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他开始无法自控地想象自己的下场,想象各种酷刑的细节,想象自己就这么变成一个疯子,腐烂在无人知晓的监牢深处,尸骨被老鼠啃食殆尽,连名字都被世人忘记……
直到某一个瞬间,就在隔壁的拉威尔侯爵又开始发出那种仿佛被踩住脖子的母鸡似的、神经质的咯咯笑声时,卢卡脑海里的弦终于崩断了。
囚徒仿佛一只彻底失去理智的巨兽,拖着脚上的沉重镣铐,踉跄着扑到监牢的铁门上,开始疯狂拍打起来。哪怕指甲被凸起的铁锈磨得断裂,指关节因疯狂的锤击渗出血珠,他依旧不曾停止,好似失去了痛觉。
“——来人!来个人!”他的声音嘶哑凄厉,直至喷出血沫:“我要见幽灵先生!我有要事要告诉他!放我出去!我知道外面有人!求求你们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隔壁的拉威尔似也被他的陡然爆发惊住了,连那诡异的咕哝都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卢卡精疲力尽地滑倒在门边,额头死死顶着冰冷的铁板,剧烈而绝望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牢门动了。
在囚徒万分惊喜、甚至是感激的注视下,一个人姿态慵懒地站在门外,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让他离开门边,就像在踢一只挡路的野犬。
卢卡在地上滚了一圈,费力地抬起头来,布满红血丝的浑浊眼球中,倒映出一个高大的逆光身影。
“只是十天。”对方言简意赅道,带着轻蔑的意味:“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没用。”
卢卡迟钝的大脑缓缓运转着,认出了来者究竟是谁——“血影”奥雷,幽灵的暗刃,负责情报之外还兼任了拷问、追踪、暗杀等见不得光的工作。幽灵派对方前来,究竟是为了审讯他,还是为了……处理他?
据说这位可能是一位黑暗系圣者,但不少人认为这只是黎民党放出去的流言,故意吹嘘的瞎话。否则堂堂一名圣者,何必亲自在战场上领兵卖命?
“……我要见幽灵先生。”卢卡沙哑着声音重复道:“关于镇守雾凇谷走廊的第三、第五军团,关于北部行省的帝国其他驻军情况……我知道一些会要了整个黎民党的命的情报,但我只会和幽灵先生说话。”
“哦,你是指已经被我们碾碎在奥西里斯城城下的那两只军团吗?”无视了囚徒顿时不可置信着扭曲的神情,奥雷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闻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帝国北部驻军?那群废物正和北方佬打得不可开交,哪来的闲工夫搭理你们?”
“况且幽灵先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他夹杂着某种幸灾乐祸,兴高采烈地将这在前世勉强可以算是“战友”的帝国走狗嘲讽了一通:“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还和我谈起条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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