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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问渠
长安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江寒立在平康坊的酒肆二楼,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粒子,腰间那柄嵌着墨玉的铁尺被寒气浸得发沉。楼下的朱雀大街上,禁军甲胄上的霜花反射着宫城的灯火,往来的官员缩着脖子匆匆而过,锦袍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谁都知道,宫里的那位新帝李适,正拿着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在紫宸殿里发了三天的火。
“江兄,再喝一杯?”同桌的青年推过一只烫得温热的银盏,酒液晃出琥珀色的光。这青年是鸿胪寺的小官,姓苏名衍,昨日在城门口捡了被禁军盘查的江寒,硬拉着他来这酒肆避雪。
江寒没接酒杯,目光落在窗外那座被雪覆盖的大雁塔上。塔尖的铜铃在风里呜咽,像极了三个月前,他在漠北听到的那声呜咽——当时他在一座废弃的烽燧里,发现了一具枯骨,枯骨的手指仍死死攥着半块刻着“安西”二字的青铜令牌,身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河西未失,玉门仍在,安西军魂,不渡玉关。”
“苏兄可知,河西走廊如今是什么模样?”江寒忽然开口,声音被窗外的风雪刮得有些沙哑。
苏衍的手猛地一顿,酒盏差点从指尖滑落。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江兄莫提此事!如今长安城里,‘河西’二字是禁忌。先帝在位时,吐蕃人占了河西四郡,朝廷三次出兵都败了,后来便只当那片土地丢了。可上个月……上个月有个老兵从河西逃回来,说玉门关还插着大唐的旗帜,守关的是二十年前就该全军覆没的安西军余部,自称‘归义军’。”
“归义军?”江寒的指尖按在腰间的铁尺上,墨玉微微发烫。
“是啊,可谁信呢?”苏衍苦笑着摇头,“那老兵说,二十年来,安西军残部在沙海里挖渠引水,在戈壁上种粮屯兵,硬生生把河西走廊守成了大唐的飞地。可朝廷里的人都说他是疯了——吐蕃人狼子野心,怎么可能让一支残军在眼皮子底下守二十年?”
江寒没再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冷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像一团火滚过胸膛,烧得他想起那具漠北烽燧里的枯骨。他忽然明白,那枯骨不是逃兵,是归义军派往长安报信的人,只是没能走出漠北的风雪。
“多谢苏兄。”江寒起身,披风上的雪粒簌簌落下。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酒钱,江某记下了。”
“江兄要去哪?”苏衍急忙起身,“外面风雪这么大,而且……而且你若真要查河西的事,怕是会惹上麻烦!”
江寒回头,玄色披风在风雪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去玉门关。问一问那沙海里的渠,守一守那关楼上的旗。”
当夜,江寒翻出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城门守军正缩在哨楼里烤火,没人注意到一道玄色身影如孤鸿般掠过城墙,落在城外的官道上。官道两旁的枯树挂满了雪,像一个个沉默的哨兵,目送他向西而去。
三日后,江寒进入陇右地界。这里离长安已远,风雪渐小,却多了几分荒凉——田地里长满了野草,村庄里十室九空,偶尔能见到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见了他腰间的铁尺,都吓得躲进了破屋。
“客官,往前再走五十里,就是萧关了。”路边茶摊的老掌柜一边给江寒倒茶,一边叹着气,“过了萧关,就是沙海戈壁,那地方可不是人待的。而且听说,吐蕃人的游骑常在那一带出没,专杀大唐的人。”
江寒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凉意:“老掌柜可知归义军?”
老掌柜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洒了一地。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江寒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客官是朝廷的人?归义军的事,可不敢乱说。不过去年秋天,我在萧关城外见过一队骑兵,穿着旧唐军的甲胄,马背上插着红旗,旗上绣着‘归义’二字。他们给流民分粮食,还说‘河西是大唐的地,咱们是大唐的人’。”
江寒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那具枯骨,想起那半块青铜令牌,忽然觉得眼前的荒凉里,藏着一股从未熄灭的火。
“多谢老掌柜。”江寒放下茶碗,起身向西而去。
又走了三日,萧关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关楼破败,城墙上爬满了野草,可城门口却站着两个穿着旧甲胄的士兵,手中的长枪虽锈迹斑斑,却握得笔直。
“来者何人?”士兵拦住江寒,声音沙哑却有力。
“江寒,从长安来,要去玉门关。”江寒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士兵甲胄上的裂痕上——那裂痕像是刀砍出来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然是旧伤。
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跑进关楼,片刻后,一个穿着褪色红袍的将领走了出来。将领约莫四十岁,脸上刻着风沙的痕迹,左眼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可眼神却像戈壁上的太阳,明亮而灼热。
“长安来的?”将领上下打量着江寒,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铁尺上,“可知过了萧关,再往西就是沙海,进去了,就未必能出来。”
“若能见到归义军,死在沙海里也值。”江寒直视着将领的眼睛。
将领忽然笑了,伤疤在脸上扯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好胆气!我是归义军萧关守将,姓赵名烈。你要去玉门关,正好,我这里有一队粮车要送过去,你若不嫌弃,便跟我们一起走。”
江寒心中一喜:“多谢赵将军。”
当夜,江寒跟着粮队住进了萧关的营房。营房是用土坯砌成的,简陋却干净,墙角堆着晒干的骆驼刺,是用来烧火取暖的。赵烈给江寒送来一套旧甲胄,甲胄上有几处缝补的痕迹,布料是大唐军服特有的粗麻布。
“这是十年前战死的兄弟留下的,你穿着它,在沙海里能少些麻烦。”赵烈坐在篝火旁,给江寒递过一块烤得焦香的饼,“吐蕃人恨透了唐军的甲胄,见了穿这甲胄的,会先掂量掂量。”
江寒接过饼,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里带着淡淡的麦香。他忽然想起苏衍说的“安西军在戈壁上种粮屯兵”,原来不是假话。
“赵将军,归义军如今有多少人?”江寒问。
赵烈望着篝火,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二十年前,安西四镇陷落,我们这支部队是从龟兹逃出来的残兵,只有三百多人。这些年,我们在沙海里挖渠,引疏勒河的水灌溉戈壁,种出了粮食,收留了不少从吐蕃统治区逃出来的唐人,现在有五千多人了。”
“挖渠?”江寒想起那纸信上的“沙海问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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