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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
「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至老妇跟前,认真道:
「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面上的惊诧,从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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