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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9章 底色（第1页）

莫离捏起第四颗板栗，指尖感受着那微凉的糖壳与内里透出的温热，最终还是放回了纸袋。那篇短文的字句在她脑海里盘旋，“早期记忆”、“躯体印记”、“非意识层面的创伤”……这些冰冷的学术词汇，不知怎的，与梦中那一下脚掌的微痛、保温箱的暖光、以及父母那句“莫要分离”的低语缠绕在一起。

午后，天色竟奇迹般豁然开朗。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大片大片湛蓝的天空露出来，阳光炽烈地洒下，将雨后湿漉漉的世界照得闪闪发光。空气清新得像是被彻底洗刷过，带着泥土、断叶和一种说不出的甜润气息。甚至，在东边的天际，一道淡淡的、却色彩分明的彩虹弯弯地架在那里，像一座短暂而美好的桥。

莫离看着窗外那抹彩虹，心里一动，披了件薄外套，拿着那包温热的板栗，慢慢走进了楼下的花园。

花园里积水未干，阳光照射在水洼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工人们仍在忙碌地清理断枝残叶，但生机已然回归，鸟儿在枝头啁啾，被雨水压抑已久的花香也重新弥漫开来。她找了个被阳光晒得干爽的长椅坐下，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包裹全身，仿佛连骨子里的潮气都被一点点驱散。

她剥开一颗板栗，慢慢吃着，甜糯的滋味在阳光下似乎变得更加真切。就在这时，她注意到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个戴着米白色绒线帽的女性，看侧影很瘦削，正安静地看着不远处一丛被风雨打歪了、却依旧顽强开放的月季。

似乎是察觉到了莫离的目光，那位女性转过头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或许比莫离年长几岁，绒帽严实地包裹着她的头，边缘没有一丝头发露出来——那是化疗常见的痕迹。

她对莫离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很轻，却很真诚。

莫离下意识地也回以微笑，晃了晃手里的纸袋：“要尝尝吗？忘忧烤板栗，据说能让人梦见海豚。”

那女性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哑，但很清晰：“谢谢，我刚吃了药，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她顿了顿，看着莫离手里的板栗，“不过听起来很有趣，海豚冲浪。”

“是啊，广告是这么说的。”莫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吃了三颗，没梦见。”

“也许需要点别的契机。”女性温和地说，目光又转向那丛月季，“就像这场台风，把很多东西都打乱了，但也带来了彩虹和这么干净的阳光。”

莫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阳光下的月季花瓣上，水珠晶莹剔透。“生命很顽强，不是吗？”她轻声说，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别的。

“嗯，”女性轻轻应道，抬手极轻地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绒帽，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珍重，“有时候，失去一些东西，是为了更好地感受另外一些东西。比如，以前从来没觉得，阳光照在皮肤上是这么温暖，风轻轻吹过是这么舒服。”

她的话很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莫离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莫离想起自己那些关于漩涡、关于诞生险境的噩梦，想起那仿佛刻在记忆深处的、对分离和危险的恐惧。

“我……最近总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莫离看着手中的板栗，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对着这个陌生的、同样在承受着什么的女性，“梦里总是在逃，在坠落，找不到出口。”

女性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但后来，梦变了。我梦到了自己出生的时候，好像……不太顺利。”莫离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不确定，“还感觉到……疼。”

戴着绒帽的女性转过头，目光柔和地落在莫离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身体会记住很多我们以为自己忘了的事情。”她轻轻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事。它们会变成一种……底色。”

“底色？”

“嗯。就像画布的底子，你看不到具体的图案，但它会影响整幅画的色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的感受，很多时候是由很久以前的‘底色’决定的。”

莫离怔住了。凌锐医生说梦是心灵的潜流，是内在实验室。而眼前这位女性，用更感性的方式，说出了相似的意思——那些最早的、甚至无法用清晰记忆承载的经历，塑造了我们感知世界的基调和模式。恐惧的漩涡，或许就源于那最初降临世间时感受到的冰冷、锐利与被迫的分离。而“莫离”这个名字，正是对这“底色”最强烈的对抗与祈愿。

“那……能改变底色吗？”莫离忍不住问。

女性沉默了片刻，阳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阳光，然后轻轻摘下了头上的绒帽。

阳光下，她的头皮暴露出来，覆盖着一层极短、极细密的、新生婴儿般的绒发，在光线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你看，”她指着自己的头顶，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骄傲，“头发掉光了，很糟糕，对不对？但现在，新的已经开始长出来了。虽然还很短，很软，但它是在生长。”

她重新戴上帽子，看向莫离，眼神清澈而坚定：“底色也许很难彻底改变，但我们可以不断在上面覆盖新的颜色。一层，又一层。用经历，用理解，用……像今天这样的阳光。”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用一包据说能让人梦见海豚的烤板栗。”

莫离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平静而坚韧的面容，看着她那双经历过风暴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心里某个紧绷的结，仿佛被这温暖的对话和阳光悄然融化了一些。她低头看着自己左脚的脚踝，那里依旧光滑，但那隐约的微痒似乎彻底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定感。

她将最后一颗板栗放进嘴里，仔细地咀嚼着，外层的霜糖清凉，内里的蜜浆滚烫，复杂的滋味在舌尖交织，最终融合成一种扎实的甜。

彩虹在天边渐渐淡去，但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两个并肩坐在长椅上的女性身上，一个戴着绒帽，一个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她们共享着这片台风过后的、珍贵的宁静。生活的离心机或许还会再次转动，但此刻，她们在阳光下，感受着生命缓慢而坚定的、重新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