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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结婚（第1页）

秋天来了，那炎热的夏天就那样消失了。秋天一来，这个镇子就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迅速枯萎，变得萧瑟起来。我却很喜欢这样的季节，秋风吹过我的脸颊，落叶随风飘荡，太阳的光变得柔和，一切都失去了活力。我很好地隐藏在这萧瑟之中，与它融为一体。

自从听了楚阳的故事，我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就像她同情我一样。我们决定结婚。当我告诉她愿意和她结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问过我是否爱她，而是变得快乐起来了。她的快乐影响着我，在她面前我俨然是一个正常人。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可能因为我们是同类。总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

何正强知道我要结婚，兴奋得天天往我这里跑，总是催着我赶紧上门提亲，生怕楚阳不嫁给我了。我问了楚阳的意见，她说：“什么时候都行，我都听你的。”我打了电话给何生，她听说我要结婚了，高兴得几乎要从电话那头飞回来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因为我的婚事，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快乐了起来，这让我愈加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自从我出生之后，我很少做让别人快乐的事情。我甚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外婆。一想到那个被女儿抛弃的老人正在承受丧女之痛，我就会想要对她好一些。她还是那样和蔼，总是叫我孩子，好像我才几岁一样。她希望我去看她一趟，带上女朋友。我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我带着楚阳乘车去另一座城市去看外婆。楚阳讲故事的时间越来越少，她逐渐变得正常。而我却被她影响得话却多了起来。我没有找到根源，可能是因为同情，也可能是我爱上了她，希望她快乐。不过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楚阳面前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她从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用异样的目光审视我，只是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我的任何行为在她看来都是正常的。

我失眠很多年，一到夜里就会变得焦虑。楚阳握着我的手，躺在我的怀里给我唱催眠曲。慢慢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唱催眠曲，唱着唱着竟然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两个穿着衣服横睡在床的中间，坐起来相视一笑，开始吃早饭。

我们刚到车站，就发现舅舅在车站外等着我们，旁边停着上次来接我的那辆车。我发现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上次去的那个村子，我们被带到一个小区里，里面密密麻麻的楼房林立着，院子里布满了七拐八拐的小路。我和楚阳跟着舅舅一路前行，大概走了五分钟才到他家楼底下，我们乘着电梯上到了十八楼。从楼梯向外看，可以看见整座城市。楚阳站在我身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这热闹的城市，就是她心之所向，我知道。

电梯门开了，外婆就站在门口，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孩子，来了？”还把手里的两根香蕉递给我和楚阳。她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老太太精神的恢复和我的快乐，将李淑芬的死带来的伤感冲淡了许多。这就是舅舅的家，他们的房子和我们村子的四合院完全不一样，墙刷得透亮，地板白得反光，家具一尘不染。看见我们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外婆笑着过来拉了我一把。茶几上放着一束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样的小资情调的生活，我只在电视里见过。房子里只有外婆一个人，其他人好像都不在，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外婆一直拉着楚阳，两个人有说有笑。楚阳那讲故事的本领再次派上了用场，很快俘获了外婆的心。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好像我也拥有了自己曾经羡慕的生活。外婆拉着楚阳的手跟我说：“孩子，一定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对你媳妇，听明白了吗？女人一生太不容易了，你妈当年就是因为嫁错了人。”

外婆慈祥地看着我，像是在笑，可是眼睛里满是泪水。她身体紧紧地靠在沙发上，应该是累了。原来她的精气神只是强装出来的，这时她又变成那个因失去女儿而悲伤颓然的老太太了。

舅舅从房间出来，看见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的老太太，紧张地问：“妈，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老太太摆摆手说：“你订个午饭，把饭菜打包回来，中午我们在家里吃饭。人老了，不爱动了。”她像是在跟舅舅说，又像是在跟我们说。舅舅坐在老太太身边，把水递给老太太说：“妈，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你不要想太多，光子过来你要高兴一点，不要总提过去的事情。”

说完舅舅就起身出了门，临走时舅舅跟我说：“如果老太太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我说：“好。”

楚阳就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陪在老太太身边。我突然羡慕起了舅舅。他都五十多岁了，还有妈妈，还能和妈妈在一起，还有妈妈陪着他说话。陪着他老去，真幸福。

舅舅走了之后，老太太说太累了，要睡一会。她帮我们打开电视，让我们在客厅坐一会等舅舅回来。外婆睡着之后，我和楚阳就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楚阳跟我说：“何光，这就是城市，拥挤而热闹。将来我们一起离开镇子，搬到城市来生活好吗？”

我说：“好。”

只是，我想起了刚出狱的那一段时间在城市的生活，心里升起一丝担忧。我能适应那样的热闹吗？在狱中到处都很安静，到处都很黑，我已经习惯隐匿在黑暗之中。若是把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能适应吗？我并不知道。不过当下我们并不需要立刻去适应那样的生活，因此我才会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楚阳，让她快乐一会。

楚阳靠着我看着窗外，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便真的看起了电视。

半个小时之后，外婆醒了，从房间出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那个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楚阳跑过去扶着外婆坐在沙发上。外婆缓慢地坐了下来，打开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枚金戒指，拉起楚阳的手戴了上去。楚阳本能地向后退，看着我，手足无措。外婆还是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孩子，戴上吧！这是当时何光妈妈结婚的时候，我送给她的。现在她不在了，离开的时候她特意交代，等何光结婚的时候，把这个给儿媳妇。”

我早知道李淑芬不会就这样放过我。果然，她死了，还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无法心安地活着。我拉过楚阳的手，赌气似的说：“我们不要她的东西！”外婆看起来有些失落，休息之后恢复的精气神，被我一句话又全部抽走了。

她在沙发上坐着，良久之后，开口了：“你想知道她的故事吗？她这一生太苦了。都怪我当年没有阻止她嫁给何正强，都是那个懦弱的男人害了她这一生！”

舅舅从外面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舅妈和表弟。我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都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我看楚阳的嘴一直在动，知道她又想讲故事了。我悄悄地伸过手，把她的手握紧，她的神情逐渐平静了下来。

饭后舅妈和表弟去上班了，家里又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

舅妈和表弟对我们疏远而有礼貌。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们，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不过一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太太，我就顾不上别人了。

就在那天下午，我才了解了关于母亲的一切，愧疚感充斥着我的内心。在听完整个故事之后，我才发现我这些年恨错了人。她受的苦比我受的苦还要多，我没法去恨这样一个人，更何况她还是我的母亲。当你连恨一个人的资格都失去了的时候，那种痛苦已经没法用语言来形容了。我只能如木偶一样坐着，而老太太的这个故事断断续续讲了很长时间。楚阳就陪在我身边，她再看我的时候，眼里的同情更多了。

老太太让我把她扶上床，又让我和楚阳坐在她身边。她握着我和楚阳的手，开始讲李淑芬的故事。回忆显然让她十分痛苦，不过为了她的女儿，为了她的外孙不再恨自己的母亲，她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她说：“老了，总感觉很多事情都记忆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你母亲从广东回来跟我说，她要结婚了，我们都很开心，只是没有想到她要嫁到那样一个地方。她带着你爸爸一起来见我。说实话，你爸爸年轻的时候是真帅，就像你一样。他来的那天身上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风衣，里面穿着一套蓝色的西服，打扮得时髦又潇洒。这样一个姑爷倒也配得上你的母亲，我们便同意了。那时候你妈妈也才二十岁，正是貌美如花的年龄。她爱美，从小就喜欢描眉画目，谁知道这些竟然成了原罪。在你们那个闭塞的村子里，你母亲的爱美、漂亮、时尚，都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

讲到这里她看起来精神更差了，这个故事对于老人来说过于痛苦。她便停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她特意叮嘱我们不要走，等她醒来她会继续讲这个故事。

外婆休息前，把一个相册递给了我，说：“这里有你母亲的照片，你们无事可以看看。”照片里的母亲真是好看，化着淡妆，眼睛水灵灵的，像是会说话一样，修长的喇叭裤衬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这样的女人叫人如何不爱。但这样的女人又往往容易引人非议。

看着她的照片，我都能想象得到她后来的生活，泪水顺着我的脸一滴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而她就那样微笑地看着我，像是这世间的任何困难都不能将她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