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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止写作几个小时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能够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战生涯中的这段伤心的往事。当年的小庄不怕死,别说是演习,就是真的战争,只要一声令下,小庄就敢赴汤蹈火。士兵的鸟其实就是这个概念——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该怎么看待,现在是知道了,但是当时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种难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结论就是——何大队出卖我们弟兄。是的,他出卖了我们弟兄。换句话讲,还只是演习,他就出卖我们弟兄。
如果是战争呢?那我们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战争我们没有人投降(狗头高中队也不会,虽然他是个孙子,但是他还是个军人),一定会抱着自己的步枪绝望地高喊着“日你奶奶的”绝望地射击,在弹雨中抽搐我们自己年轻的身躯,到死还坚守着自己是一个士兵的信念一个士兵的誓言。我们就会这么在一起。为了一个假目标假基地假任务死去,到了天国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我们,是被故意出卖的。出卖,在弟兄的情谊中,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我长到18岁,第一次被出卖。我一直是个重兄弟情义的人,从小就是。我留在狗头大队,不光是我知道我是个军人了,我的一切属于我的祖国和我的信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在这儿。这里面当然不包括狗头高中队,有马达,还有……我们后来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们……还有炊爷,狗班的狗子他们许多许多弟兄……
还有一个,甚至是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就是大黑脸军工老大哥——我们的何大队。我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的父亲,我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我们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们的父亲,我们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但是,我被他出卖了。我们十几个弟兄都被他出卖了。出卖——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行?!在我心里,这比什么罪行都严重。但是,这是真的。我想不相信都不行。18岁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就是这么在燃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血液变得沸腾,我的眼睛变得血红。
我的父亲……出卖我。
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18岁的我,就是在承受着这种内心的折磨。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降落。演习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特战中我们其实已经以微弱优势赢了——群猫无首是个什么概念?老猫都退出演习了小猫还能怎么蹦跶?军事主官就是军事主官,你临阵换将?谁能指挥得动这帮子特种兵?换个外行?还是换个原来的副大队?——都没戏,谁的部队谁自己知道,战斗力是大打折扣的,不是不能打了,是很难打了——一只鸟气冲天的特种部队,部队长就是鸟气的灵魂,这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打击。狗头还是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狗头何大队还在,基本上所有的老士官和部分青年军官都还在。而且士气上就占了一筹。所以,其实无论演习结果如何,狗头在特战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了。失去了指挥的交响乐团会是个什么德性?你乐手的素质再高有个屁用啊?再给你换一个对原来的全部谱子和乐手特点都还不熟悉的指挥?那还能听吗?
战争,也是一样。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小猫们注定蹦跶不出什么结果了。狗头就赢了。——但是不是我赢了。我与狗头无关。我坐在直升机上就是这么想的。我在演习中阵亡,按照演习规则,我可以退出演习,回到原来的部队休整。我就坐上了导演部的直升机,回狗头基地。但是,不再是我的家。
当阵阵朔风吹着我的脸,我就是这么想的。不是,那里不再是我的家。他不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出卖我。一路上我可以看到群山,丛林,河流……当然,还有中国陆军,那些野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不再是了。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招呼我。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就跳下去。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就径直走向大队部。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炊爷也诧异地看我。我不说话,就是那么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他也看着我。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大队常委们——我当时没有看见,我是在回忆里面看到的——都在看我,也看他,但是都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连政委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也确实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你们都出去吧。”
大队常委都一怔。
“出去。”他淡淡地说,“我和他单独待会。”
政委先带头起来了,出去了。几个常委就都出去了。帐篷卷着的门都放下了,但是我知道不隔音。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还是那么看着我,没有什么表情。我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一直看着。互相看着。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火焰越烧越烈。我拿起背囊头盔武器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摘下自己的臂章摔在地上,还恶狠狠地踩了一脚,最后再恶狠狠地脱下自己的迷彩服上衣迷彩短袖衫摔在地上!我恶狠狠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
“我就操你这个狗头大队!我不干了!”
喊完我就哭了泪水哗啦啦流啊,不是哭自己,是哭小兵的命运。我现在回忆起来,其实我对战争对军人尤其是对小兵的认识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形成的。他还是那么看着我,但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就那么流着眼泪光着膀子露着一身黝黑消瘦的精肉,上面还有点点伤疤,就那么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哭,一句话都不说。
也没有表情。
很多年前,我就这么对一个陆军上校怒吼。不是因为他是上校,我是上等兵。那我一定不会这么怒吼。是因为我曾经把他当兄弟当大哥——或者说,是当成自己的父亲。是的,“曾经”,这个词语很重要。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对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的出卖葬送了。我说过,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一直都是,现在也是。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被自己信赖的人出卖,就是他干的。而他,对于我那么重要。你们说,18岁的时候,我容易吗?
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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