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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浮云卿一字一句地念道。
外面是亘古不变的月色,肃重厚实的雪霁,在风中摇曳的竹影。
苍绿的野竹披了件雪素衣,有的不堪其重,折断了劲瘦的腰杆。
这般诗意的画面,其实白天看更有意境。不过半夜起来遥望,另有一番风味。
此刻是劫后余生的风味。
“你这张嘴啊,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浮云卿幽怨地乜着卓旸,“诗人写得多美啊。结果你倒好,把折竹的‘咔嚓’声,认做人头落地的声音。那人头厚墩墩的,又不是一道竹杆,想折就能折。”
卓旸尴尬地四处乱看,“没有倒挺好。”
这算是机警过头的错罢。
俩人趴在窗边,静静看了半晌夜景。
浮云卿重新提起先前的话头,“卓先生,你还是睡到床上罢。你想,我睡得好好的,偶尔睁眼,见一个黑团竖在床尾,太瘆人了!”
她推着卓旸往案几旁走,“把这些小动物兵捎带上。床上千军万马的,谁来都不怕。”
卓旸当然不愿。
一番拉扯,最终勉强定下:卓旸将地铺拉到床边,那是浮云卿伸脚就能够到的地方。浮云卿呢,掀开床褥,分给卓旸几张厚实的褥毯。卓旸过意不去,将小动物兵都摆在浮云卿身旁,整装列队,倒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环卫官。
睡不着,浮云卿借着月色,揿起一只草兔,轻声说:“卓先生,咱们俩说说话罢。”
卓旸上下眼皮打架,嘟囔着回:“行啊,说什么。”
浮云卿沉吟半晌,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知道卓旸很累,还硬拉着他说话,忒不厚道。
“卓先生,你想睡就睡罢。其实你不用搭我的话,我只是想找个伴倾诉一番。这些话,积攒在心里不好受,干脆说出来。”
卓旸自然说好。
他以为,浮云卿又开始说她那套天马行空的想象了。不曾想,她接下来说的话,每句都会提到敬亭颐。
“从京城走水路到巩州,花了半月时间。每一日,我都在重新审视我与敬先生的关系。实话说,这次出行,是为了气他。我是喜欢出去撒欢,可从没想过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撒欢。我赌气来巩州,是想逼敬先生来这里寻我。他寻我,我立马回去。他不来,我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当然了,天荒地老是夸张说法。他不来,那我就说玩腻了,想回去。”
“坐船的日子过得晕晕乎乎。每次扒着栏杆看大运河,心里都有无限感慨。越向西北处走,天越来越灰蒙。临行前,蓝天白云。走到巩州,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象。其实在茶馆时,我就隐隐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到宝奴儿巷,与虢国夫人对峙,更觉懊悔。我对敬先生的怨念,已经消散在波澜壮阔的运河上面了。剩下的,是无穷尽的想念。”
她说:“卓先生你对我很好。你我不是家人,胜似家人。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家人,也很庆幸,带你出门的这个决定做得很对。没有你陪同,这一路要出多少狼狈,受多少委屈,实在不敢想。你很好,但我想,倘若那时不赌气,同意敬先生随行,我们会更好。”
所以这就是浮云卿的残忍之处。
家人,稍有逾越,便是乱伦。这算是彻底断绝了卓旸的念想。
他在浮云卿心里,是保护她温暖她的家人,是平时拌嘴关键时候一心的好友。敬亭颐亦是,只不过比他多了层最重要的身份——相知相守的爱人。
他阖眸,想的是浮云卿。而浮云卿阖眸,想的是远在天边的敬亭颐。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卓旸睡意全无。
他侧过身,直视浮云卿,“您想回去,对吗?”
浮云卿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来了巩州才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们有爹爹批下的关引,能自由出入巩州。可敬先生请不来关引,除非能长出鸟翅膀,否则进不去巩州。就算能来,他不知其中内情,定会直奔宝奴儿巷,定会碰上虢国夫人。我是国朝的公主,大家都给我面子。敬先生呢,他说是我的驸马,谁会信。一路舟车劳顿,到地方还受尽欺辱,当真不划算。”
她还记得,敬亭颐孤寂地站在府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那时要是不顾一切地下车,放肆拥抱他就好了。
“敬先生说有不能言的苦衷,我却像听不懂话一样,执拗地追问他苦衷。他说,到时会跟我说,到时我会懂。我该信他。我明明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不能因为我没有,就得让别人失去保守秘密的权力。”
看看罢,她成长得多快多好。骄矜如她,如今也学会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了。
卓旸想,若他是敬亭颐,此刻听了浮云卿这话,定会热泪盈眶地夸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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