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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邦好一张利口!”嬴傒突然厉喝,殿门轰然洞开,四名玄甲卫士押着个血衣男子踉跄而入,“此乃三川郡铁官奴!”嬴傒冷声如铁,“他供认奉相邦令,在宜阳私铸甲冑三千具!”呈上的简册哗啦展开,死士名籍与兵器分配赫然在目。
吕不韦面色微变,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他强自笑道:“此必是六国细作构陷——”
“相邦可认得这个?”公子嬴杰猛地上前,一枚带血铜符当啷坠地,那正是吕不韦府上侍卫的兵令,“去岁冬狩刺客所用弩机,刻的正是文信侯府徽记!连铸造年份都分毫不差!”他剑指吕不韦,“铁证如山,还敢狡辩?!”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吕不韦终于皱起眉头,这已不是贪渎,而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他倏地抬头,正撞上嬴政深渊般的眼眸。
少年君王拇指摩挲着扶手螭纹,唇角勾起几不可见的弧度,这个表情吕不韦太熟悉了,那是幼时嬴政计谋得逞时常有的神情。
原来如此。
赈灾账目可以作假,死士名册能够伪造,但王驾遇刺这等大事,若非王权授意,谁敢栽赃当朝相邦?
原来,这一切皆是那高居王座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宗室诸人不过是嬴政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何况此番弹劾来得如此突然又蹊跷,吕不韦心中岂能不起疑云?宗室素来庸碌无为,何来这般雷霆手段搜罗铁证?
吕不韦望着高座上的帝王,忽然觉得那袭玄色龙袍格外刺眼,他苦心栽培的雏鹰,羽翼未丰便已学会啄食饲主。
吕不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嬴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扶持的少年了。
这些年,他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从稚嫩的王孙到如今的铁血君王,权术、谋略,甚至比他这个相邦还要更胜一筹。
曾几何时,那个邯郸街头看他时还怯生生的孩童,如今已长成深不可测的君王,他恍惚想起嬴政幼时习字,自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下“王”字,那时少年的眼中满是崇敬与依赖,而今,这双眼睛却如幽潭般难以窥测,连他这个一手扶持其登位的仲父,也再难读懂其中深意。
吕不韦心中苦笑,嬴政这一局,布得何其精妙,借宗室之手,以贪渎之名,行削权之实。若他抵死不认,嬴政大可顺水推舟,让宗室穷追猛打,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不只是罢相这般简单了。可若他认罪,反倒显得坦荡,嬴政既已得偿所愿,或许还会念及旧情,给他一条生路。
罢了,吕不韦在心中长叹,政儿既已长大,他这个仲父,也该退场了。
他太了解嬴政了,这位少年君王骨子里流淌着秦国王室特有的果决与冷酷,既已对他起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与其负隅顽抗落得个身败名裂,不如主动退让,或许还能保全家族。
“老臣认罪。”吕不韦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声响惊醒了满朝文武。
朝臣哗然,数名受吕不韦提携的官员纷纷出列:“相邦劳苦功高,岂能因片面之词——”
吕不韦抬手制止,声音沙哑:“老臣认罪。”他再次叩首,他知道,这场戏必须唱完,嬴政既然布下天罗地网,就不会容许猎物逃脱。
“既如此,”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念在仲父辅政之功,免去相职,即日返回封地洛阳。”
判决轻得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少年君王终究要给天下人做个仁至义尽的孝道姿态。
-
离宫那日,细雨绵绵。
吕不韦的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全城百姓和朝堂百官列队相送,却唯独不见那道玄色的身影。
城门口,吕不韦和送行的百官一一道别,目光却总往城楼飘去。
直到马车驶出咸阳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雨幕中,他摩挲着袖中那枚嬴政幼时赠他的陶响鱼,忽然笑出了声。
这笑声混着雨声,竟显出几分苍凉。
城楼之上,嬴政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车驾。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晦暗不明。
赵殷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王,当真不去送行吗?相邦的车队就要驶出咸阳了。”
嬴政没有回答。
他该去送吗?
那个曾经牵着他的手,教他习字、教他权谋的仲父,那个在他年幼时护他周全,却又在他继位后处处掣肘的权臣,那个他既敬重又不得不亲手削权的吕不韦。
他该说什么?是谢他多年辅政之恩?还是斥他贪权僭越之罪?
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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