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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世间因果皆在方寸（第1页）

山门前的青苔又厚了三分，慧明禅师执起铜磬杵，轻轻叩在斑驳的磬沿上。叮——悠长的余韵惊起檐角铜铃，惊得正在扫落叶的小沙弥手一抖，竹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叹息。

"师父，昨日那位老居士又来了。"小沙弥望着山门外蜿蜒的石阶，晨雾中隐约可见两点人影，"这次还带着个穿工装的汉子，走起路来……倒像是扛着座铁塔。"

慧明抚过磬缘的裂痕，目光落在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里。这口乾隆年间的铜磬，还是前日那位工人师傅亲手修补的，裂痕处新鎏的金漆在晨光中泛着暖意。

"可记得我昨日与你说的话？"禅师将铜磬递给弟子，"世间因果，皆在方寸。"

话音未落，山门外已传来爽朗的笑声。那工人师傅大步跨进院门，蓝布工装上还沾着油渍，却硬是冲着禅师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大师傅，您瞧瞧我这老寒腰！"说着便要撩衣摆，被老居士慌忙拦住。

禅师含笑示意落座。案上紫砂壶腾起热气，氤氲了工人师傅黧黑的面庞。他腰间束着的钢板护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倒像是套着半轮残月。

"可是为了这腰间铁锁而来？"禅师指尖轻叩护腰，铜磬般的声响惊得工人师傅身子一颤。

"大师傅真神了！"他猛地站起，工装擦过八仙桌，震得茶盏叮咚作响，"这腰疼十年了，医院说是劳损，可吃多少药都不顶用。昨儿老张头说您……"

"且慢。"禅师抬手止住话头，目光落在护腰边缘的锈迹上，"这铁器可是从公家库房顺的？"

工人师傅的笑僵在脸上，茶雾中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钳工车间里，他将整盒螺丝塞进空饭盒，铁器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的麻雀。那时他哼着小调，把螺丝钉换成烟酒钱，哪知道这些冰冷的铁家伙，竟在十年间化作千斤枷锁，日日夜夜啃噬着腰椎。

"您怎知道……"他的声音忽然沙哑，像是生锈的合页在暮色中呻吟。

禅师起身推开木窗，山风裹挟着松涛涌入。工人师傅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分明看见自己偷拿的铁管在风中化作条条黑蛇，顺着脊梁骨蜿蜒而上。那些年用公家白铁打的烟囱，此刻正簌簌落着铁屑，每一粒都带着工友们的汗珠。

"可还记得王师傅？"禅师忽然问。

工人师傅浑身一震。去年冬天，老王在机床前猝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那些铁器……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时他只当老同事魔怔了，此刻却觉得有无数双手正从地底伸出，要拽他入那无边暗狱。

"师父救我！"他扑通跪下，工装裤膝盖处绽开的线头簌簌发抖，"我这就还回去，把偷的铁器都熔了铸佛像！"

禅师扶起他，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千年银杏上。金黄的叶子正簌簌飘落，其中一片不偏不倚，正落在工人师傅束发的旧毛线上。"你看这落叶，"禅师拾起叶子，"春生秋落，本是自然。可若被铁钉钉在枝头……"

工人师傅突然嚎啕大哭，十年间第一次，他感觉那些铁器不再是护身的铠甲，而是穿心的利刃。他想起女儿出嫁时，自己用偷来的铁皮打制嫁妆箱，此刻那箱子仿佛浸着血锈，沉甸甸压在女儿新房的墙角。

"大师傅，我改！"他扯下护腰掷在地上，钢板相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栖鸟，"从今往后，我李铁柱的双手，只用来修庙补佛！"

禅师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檀香混着铁锈味在屋内弥漫。"可闻到了？"他轻抚佛珠，"这是用你昨日熔的铁器所制，每颗珠子都刻着《心经》。"

工人师傅怔怔望着佛珠，十年间第一次看清自己掌心的纹路——那些被机床震裂的虎口，被铁屑灼伤的指尖，此刻竟泛着淡淡的金光。他忽然想起昨夜熔铁时，火星溅在护腰上烧出的经文，原来那不是幻觉，而是佛在铁器上留下的偈语。

小沙弥送客时，工人师傅的工装已换成粗布僧袍。他弯腰拾起护腰，钢板内侧竟密密麻麻刻着《大悲咒》，每道刻痕里都渗着暗红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泪。

"师父，他真的能改好吗？"望着远去的背影，小沙弥忍不住问。

慧明禅师执起铜磬，叮——

"你听，"磬声中带着铁器的嗡鸣，"铁器可化佛珠，业火亦能焚尽贪嗔。"山风掠过银杏，又卷起几片落叶，这次，它们轻飘飘落在佛堂前的香炉里，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向天际。

三个月后，工人师傅——不，现在该称李居士了——背着亲手铸造的铜磬来到山门。新磬沿上刻着《金刚经》，字迹里还嵌着铁屑，在阳光下宛如点点星火。

"师父，您瞧！"他敲响铜磬，清越的声响惊起满山鸟雀，"这是我带着工友们熔了所有偷拿的铁器铸的，现在车间里成立了义务维修队，再没人顺公家一根铁丝！"

慧明含笑接过铜磬，磬声中，李居士忽然觉得腰间一轻。他伸手去摸，却摸到一片温热——那缠了十年的钢板护腰，不知何时已化作满地铁屑，正随着山风，飘向山脚的铁匠铺。那里，新的佛像正在铁砧上渐渐成形。